蛇无头不行,头太多乱行。一直搞不清九头蛇是这么运作的,这神话编得有点不符合常理。身为成熟老男人得知道怎么样让这个家变得有凝聚力。王家的战斗力不是靠团结友爱产生,而是在王子豪大人竭尽全力的穿针引线下贯穿了家庭重要成员的利益交集才得以维持至今,极具挑战性。
王大人说要有光,于是二女把灯点着了;王大人发现光很好,就把年度报表翻开了;颖跑来制造紧张空气,质问南晋昌的报表为何因人而异,资产损益表里竭尽所能的混淆数据是什么意图。
石破天惊!一派专业术语,吓得我和二女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应付,防恐演习中从未演练过的状况。她什么时候能看懂这些的?一直以为,颖对账务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有借必有贷、借贷要相等的入门层面上,今天中的什么邪,注册会计师附体了?
“行骗多年了吧?”颖小鼻子小眼地瞥了我一眼,矛头直向二女飚去,“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吧?做假账做到家里来,南边的收益私自卷走多少?打算拿了账面上的进项另立门户了?”
二女吃了一噎,不动声色地朝我跟前挪挪,又被颖单独扯出来眼对眼地质询。
“的确,账记得有点怪怪,”赶紧给账表支起来摇头晃脑岔架,回身拍了二女一掌,“二女,你拿了账本去老四房里核对下,核不准不许回来!”
二女得令,鞋都没来及勾,一溜烟跑出去,偌大个炕头上就剩下研究军报的王将军与皮笑肉不笑的王夫人,王将军说要水,王夫人无动于衷。
指了南诏的边防文书信口开河道:“看,前线的将士们干得不错,苏定芳老将军已经半推半就地连下百济两州,那边多次派人求和了。”
“那是,总比有人半推半就地谎报军情好些,”颖从自己的宝箱里取出王家总账,好整似暇地放了炕桌上翻开,一脸天真地问道:“夫君,您尊为云麾将军,若有人谎报军情该是个什么处置呢?”
“这个……一般来说就臭骂一顿,若再严重些就臭骂两顿,”挠挠耳根子,傻笑两声,“你夫君这云麾将军来得没名堂,就不用为难了。其实这账务和军务一个道理,完全可以忽视过程,只要结果对了就好。是这个道理吧?”
颖恍然大悟地一合掌,“哎呀,兵法大家说出的话果真不同,遭谎都遭出兵法来着。横竖只要结果,那妾身先给自个吊死了,省得三五十年后九斤他们费事。”
“要帮手不?”自个喊丫鬟沏壶茶来,亲手给颖倒了杯送了手里,惆怅道:“与娘子饯行,一路好走。”
颖气瘪了,伸脚胡乱踢腾几下,又给丫鬟喊来吵着要厨房冲荸荠粉败火。然后就掐我脖子轮圆了在脊背上擂,没点主母的样子。
只当捶背,小胳膊小手的,打完她先累,累了正好叫二女回来睡觉。没办法,自个不占理,揪了短处上就得老实点,免得遗祸他人。
“木头!”颖打几下见我不吭声也没趣了,推几把也推不动,恼道:“等夫君分辨呢。”
“被拿了活的,还分辨个屁。”无奈一摊手,“今你占理,杀剮存留悉听尊便……哦,对了,吩咐厨房也给我冲碗荸荠粉,多加点果干。”
“想从夫君这边占理可不容易呢。”颖见我摆死猪架势,无可奈何地拉靠枕半躺在一旁,“早清楚您和二女什么打算,妾身又不是不讲理的人,问又问不得,打又打不动,整日里装傻都装地不顺心。既然是家里的事,就不能和妾身说说?”
“你也没和我说,你先坦白,什么时候开始查账的?”
“还用查?”颖气笑了,“妾身可是商人家的出身,到王家这么些年,翻账怕比胡账房都辛勤。以为换了个记账的法门就能瞒天过海,前后这么些年再看不懂可就白活了。今次抓活的,赶明又抓活的,就为了朝南边撒那么些钱而已,家里的钱您想怎么使唤都不过,可瞒了妾身总不好。”
“没多少收益,”咧个嘴不好意思地干笑,“谈不上收益,三、五年里都是铺垫,十年上能陆续回来点就不错,若朝廷在那边没有大动作的话,二十年里都不定能回本。”
“那屯门呢?”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探望偏瘫患者那种眼神,“连屯门那边的信都是假的?为哄妾身高兴?”
“那不至于,屯门是真的。可总体上不是屯门一处,好些地方至今还闹野人,说不来是什么情形。”说着从箱子里扒拉出张简易地图来,指了几处靠近海岸线的有待规划地点解释,“不尽然都是南边,随了往后海运越来越宽敞,沿途水路便利的地界都会逐渐繁华起来,现如今无人问津时候好归置,等往后怕轮不到咱家插手了。再有,九斤他们往后大了,京里能不能出头还是两可,总有个养精蓄锐以图后势的地方才是。”
颖表情渐渐缓和下来,通情达理地点点头,“话虽如此,可动作大了不免让人警觉,问起来到落了不是。”临了轻叹了一声,“可别小看了旁人,如今人是越来越聪明了。”
是啊,尽管说不出个所以然,可下意识里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聪明起来,没有以前好糊弄了。
颖担忧的问题我早考虑过,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意思很扼要,先谋而后动,不打没把握的仗。
战场上如此,人情上亦如此;做人、理家、产业经营上更该如此,王家主要成员要尽力作到这一点,这才能保得长久。当然,这需要我竭力树立个榜样出来。不存在动作大小的问题,整个过程几乎都是透明的。和兰陵商量过,和李义府也探讨过,与刘仁轨还长时间辩论一次,主题是发展大唐南部的重要性。甚至还写过一篇长达三万字的论文,从地理山川结构到地方特有资源的利用价值,以一种偏激不合实际的爱国形式出发,让众人觉得既有一定道理又难以全盘接受,而王家则摆出要以身殉国的架势作先行者,很可敬。
没人有想法,刘仁轨还因为这个劝过我,说我的意图是好的,为国为民不惜牺牲家业也值得称赞。可绝不提倡这种二百五的爱国精神!大唐要举国昌盛,南边也一定要繁荣起来,但如今还达不到这么个条件,不可操之过急。戒骄戒躁脚踏实地才是做臣子的本分。
“挣钱为什么?”
刘仁轨被我问地一楞,看模样在暗自盘算自己的家产,对于才有点闲散银钱用的刘家来说,我这个问题过于深奥。
“刘学监不忙答复,这个问题在下也没有考虑透彻。”年前一次重要的工作会议后,和刘仁轨闲聊间我忽然灵机一闪,“不瞒刘学监说,这些年王家的确置办了些家当。不偷不抢不贪脏徇私,家里日子也过得舒适,钱用起来也没有负担,庄上农户的生活也一年强似一年,这没错吧?”
刘仁轨点点头,他对于王家的积累模式还是比较赞赏;除过花露水外倒也符合利国利民的说辞,没太多能挑剔的地方。至于刘家庄上那个造纸作坊也是从侧面了解王家的一扇窗口,这些年来刘仁轨逐渐认识到造纸作坊对地区发展所做的贡献,先不论有多少人通过纸张得到了多少知识,光解决农户在农闲时间里的收益问题就是有目共睹的,康泰安乐的日子就是惬意。
“在下自认没有圣人的觉悟,可吃饱穿暖之余还剩下那么点良心。王家没到钱多去糟践的地步,但拿出一部分回报社会的能力还有。”伸手在炭盆上烤了烤,热呼呼,炭盆上支了个铁架子放了两块馍上去。
刘仁轨笑了,老头最喜欢属下这种心态,尤其我这种高干出身的纨绔子弟能在他的影响下变得坦率朴实,难能可贵。也学了我的模样烤了条锅盔,屋内飘溢着馍香,俩人仿佛农家小院里拉家常的气氛:“子豪所谓的回报社会何解?”
“上至当今圣上,下至黎民百姓,这就是所谓的社会。与朝廷无关,与政令律法无关,与声名身家无关。”将焦黄的馍片翻了个身,味道真香,我就爱吃这个,与朴素无关……“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再干净的财富也伴随着一个索取的过程。而这个索取的对象就是整个社会。上至圣上,下至黎民,涵盖面非常广。”说着捻了块烤好的馍块,手脚麻利地拍拍上面烤焦的部分,热腾腾掰了一块递给刘仁轨,不经心的模样淡淡道:“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种想法,在下也不具备滴水之恩当报以涌泉的胸心,可多少拿出来一些表表敬意的念头还是有的。”
尽量把口气放平和,缺少雄心壮志又不乏坦诚良善的那种情操,这最合刘仁轨的口味,不做作,朴实无华的报国之心,超越真实的真实。
刘仁轨抚抚抬头纹,欣慰道:“十年上的功夫,油头油脑的那个王子豪终究长大了,怕有十年了吧。”
点点头,看刘仁轨这表情有占我便宜的嫌疑。官阶来说本来只高我半级,却恬不知耻地摆出一幅老爹的架子,还是那种恨铁不成钢型。
“若论才干,子豪十年前便不在老夫之下;朝中亦有微词,大才何不委与重任?可知三省里荐贤书累积盈尺,半数均与你有关。”刘仁轨看看手中的烤馍块,又随手放了案几上,“朝中有人方为官,自古为此埋没多少贤良;唯子豪例外,不愁朝中无人,可谓左右逢源手眼通天之辈,顺风顺水三、四十年下来,位列三班不在话下。”
“哦?”这评价似褒似贬,从刘仁轨嘴里出来就有点阴阳怪气了。
刘仁轨见我脸色数变,含笑摆手,解释道:“唯独这仅存良善之心,怕也随了权高位重日渐消退,终有一日成为老夫这等独夫。”说这里自嘲般哈哈大笑,“子豪这回报社会……新说辞,听似荒唐却另有一番道理。仅一表敬意之心就难能可贵,让我等尸位素餐之辈汗颜,汗颜之极。”
老头人不坏,也知道自己毛病在哪。却趋于形势难以纠改,或者说根本没打算改变。人的名树的影,一旦确定树立什么形象、走什么路线就得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政治上的东西说不上对错,贵在坚持。
刘仁轨不等我谦虚几句,捻了焦晃喷香的锅盔打算离开,行至门口又转身道:“回报社会是个好措辞,可也要三思后行,切勿操之过急。好说辞不一定得好结果,如同这烤锅盔,拿的是个火候。”
靠!又感慨又赞扬了半天,临了不三不四地扔句话就走了。还鄙视我欠火候?老不要脸的!意图估计已经被老不死看穿了,不过是给留点面子,劝我不要太过火。
最看不起刘仁轨这种道貌岸然地家伙,玲珑剔透个心思。什么都清楚,非要装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的二横模样。别人以为他一根筋,脑子不好用,殊不知老不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纵观周边竟然找不出一个好人,电视剧里那种专为干坏事而活着的纯粹反派多可爱,怕就怕刘仁轨这种大义凛然地败类。
“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了?”兰陵垫个脚在书橱里乱翻,甘蔗踩个高脚案几帮他娘一起翻,光我一人闲着就脱离群众了。虽然不知道娘俩搞什么破坏,也义无反顾地贬了袖子也加入进去。
“就是这个,”兰陵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册子,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找什么?”
“本能,”撇撇嘴朝册子上扫了眼,还当什么有价值的文献,不过是一本当代的音乐教程,没劲。
“我小时候用过的,闲置多年了,今天翻出来给笃娃用。”兰陵一脸幸福地将册子放了案几上压封皮,自信道:“打明儿个开始,我亲自教笃娃音律。放眼长安,除了我还真找不出个合适的先生来。还有,往后不许你在孩子跟前唱那些淫词滥调,看都学成什么模样了。”
我教啥淫词滥调了?吻别多好听,再说也有唱英雄儿女,难道非逼我唱国际歌不成?
可怜娃,同情地看着一脸懵懂的甘蔗,白白顶了纨绔子弟的名号,真不如生了庄户家里来得自在。只能祈祷甘蔗继承了我的音乐天分,好叫目空一切的老娘知难而退。
甘蔗拿了册子朝老娘道谢,这边又给我行了礼,知趣地告退了。这孩子最近胡有眼色,弄得我和兰陵有点不知所措。
“孩子大了,”兰陵不自然地朝甘蔗背影夸了句,“懂事了。”
“别是感觉到什么吧?”有些事总要面对,可我还没做好这方面的准备。和兰陵一样,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孩子点东西,可又拿不准会是个什么结果。
“不清楚,”兰陵犹豫地摇摇头,无奈道:“慢慢来吧,或者渐渐就猜到了,到时候水到渠成也好。”
“对,水到渠成的好,”这话题让俩人都有点不自在,“咱谈点别的。”
“好,谈别的。”兰陵立即附和,有时候回避责任也不算错,毕竟谁与甘蔗谈都不合适,能拖则拖,“年上我带笃娃去山庄,你去吧?”
“说不来,不一定能去。”尴尬气氛还没消除,对话略显生硬,有走过场的感觉,“即使去也一大家子,你又见不得我家那两口。”
“怎么说是,是她俩不待见我。”兰陵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揉了揉腕子,嘲讽道:“也不知你前世造什么孽,得了这么俩夫人,该是还债的时候到了。”
“作孽深重啊,不是俩,是三个。”若无其事三重复,“三个,恩。”
“哦,忘了还有老四,”兰陵一脸客观地纠正道:“怎么把老四这闺女忘了,还是闺女吧?”
“算上老四是四个,怎么把个好闺女忘记了。等你三个都打死了,我正好带老四归隐山林,这罪孽也算洗清了。”
“王修同志,痴人说梦啊。”兰陵一脸同情地拍拍我肩膀,“南边下的大手笔,怕把王家三、四十年的走向都归置好了吧?想归隐山林,下辈子吧。”
“我为民牟福利,与王家无干。再说了,就算我有别的打算,可最终受益的是国家,是百姓。满京城谁愿意把钱朝南边蛮荒之地撒?连朝廷都不愿意,是吧?你不投资,不去开化,永远都是跑野人的地方,如今犯错误的人才流放岭南,大唐不能永远都把那边当成流罪集散地吧?”
兰陵轻笑,“慢慢来吧,切勿操之过急。得让朝廷走前面,你走朝廷前面算是什么道理?好钢用在刃上!等北边战事平了,朝廷自然会照顾南边,那时候再有动作不迟。有这想法的不是单你王家,内府里也有规划,可现在不是时候。”
“最怕这个,现在躲内府跟躲瘟神一样,好歹给别人个自我流放的空间好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日不落内府?
“你干什么?”
“回,回去反省。”
“急什么,”兰陵朝我跟前凑凑,细声道:“笃娃好不容易懂事了,又不在跟前……”
“我想唱歌,淫词滥调那种。”
“唱来听听,其实我也喜欢听,就是别在孩子跟前唱。”兰陵宽容大度的靠我身上,轻轻在我耳窝里吹送热气,“来个舒缓些的。”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