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段时期,天子李隆基的心情极为愉悦。
自从将“太真娘子”册封为贵妃,他似乎又年轻了十岁,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在内帷柔和的烛光下,他看着正在沉睡的贵妃,她那长长的睫毛和惹人怜爱的美丽面容,总会在想那个曾经重复过多次的梦,那位缥缈仙山的蓬莱阁中的仙子不正是眼前玉环的这幅模样吗?
他突然又想起,大约在二十年前,在洛阳五凤楼上的那次演出,这位丰腴妩媚的爱妃还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乳名唤做“玉奴”的小姑娘……,他还记得那天她在一朵巨大的牡丹花中醒来时候的那副懵懂娇羞的神态和那种清澈而又带着些惶恐的眼神。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昨天。
他心中猛然一揪,当年自己没有采纳李林甫的建议立寿王李瑁为太子,使得深爱的武惠妃从此郁郁寡欢,不久便薨逝。
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长夜中,他也常常扪心自问,是否是自己做错了?是否付出的代价过于高昂了?
直到后来,他听说了许多关于李瑁在府内狷狂乖张的言行后,才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看来自己的选择是对的,那个被母亲宠坏了的儿子,与其说是因母丧悲痛过度,倒不如说是怨恨自己让他与太子之位无缘,如果将大唐江山交到他的手里,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大唐需要一个沉着稳重而且继承资格无可争议的太子,显然李瑁并不具备这个条件。从那以后,李瑁在他的眼中越来越边缘化,他也渐渐不再觉得“此子类我”。
他记得,当初在那场神游仙宫的大梦醒来的时候,鼻中似乎依然有那股异香,问了高力士才得知,当日恰巧是由儿媳寿王妃按宫廷礼仪当值伺候;他午睡时候,细心的儿媳曾听到他在梦中呓语,放心不下,三次近前查看侍候,而那股异香正是寿王妃身上的独特体香……
他沉默了良久,竟如失魂落魄了一般,高力士也一边侍候他更换衣服,一边暗暗将一切看在眼中。
后来,在高力士的斡旋下,前寿王妃杨玉环“自愿”出家……他们的关系也终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然而,就在年近六旬的“三郎”重新焕发了青春的同时,作为已执掌大唐帝国玉玺三十六年的皇帝,他已经站在了大唐开国以来的最顶峰——大唐的人口已增长至本朝前所未有的五千两百万,每年财政收入钱帛折合近六千万贯,国家左、右藏库和皇家的内藏库中的钱帛珍玩堆积如山,南北漕运通畅,前来长安觐见的各国使节络绎不绝……;最让他满足的,则是帝国各边镇上的捷报频传。
政事堂中,作为监军参加远征小勃律的宦官边令诚跪在地上,正滔滔不绝地讲述高仙芝和他的一万安西军如何翻越终年积雪的大雪山,如何奇袭连云堡、奔袭阿弩月城,如何抢在吐蕃人前斫断了横亘在弱水河上的藤桥,又如何神兵天降,杀入小勃律王城孽多俘虏苏失利和她的吐蕃王妃,斩杀亲附吐蕃的权臣的经过……
天子已经在战报中详细了解了此次远征的经过,但也并不介意听这个口齿伶俐,语言生动的亲信宦官再讲一遍细节。
虽然,这位监军大人在攻克连云堡后便借口“养病”一直呆在原地未动,但显然他还是在面君前做足了功课,最大限度的还原了高仙芝远佂小勃律的艰辛,又生动的描述了整个战役的残酷与辉煌。
如果他不做宦官,那平康坊酒楼中一定会多出一位技艺高超的“说话人”,当然,如果去作了一名“说话人”,边令诚恐怕就很难得到他那份足足用了三十匹骆驼才运回来的战利品了——除了他和高仙芝,没人知道那足足占了全军缴获的一半!况且,只有肯定高仙芝有功,他这位监军大人的功劳才算板上钉钉。
天子李隆基与右相李林甫,以及王鉷、杨国忠等大臣都在专心致志的听他讲述。
李隆基手捻花白的胡须,面带笑意,频频点头,他当然知道这个宦官的陈奏中有不少的水分,但他就是喜欢听这样的“故事”。这让他作为一名永远也不能披坚持锐冲上疆场的三军统帅获得极大的心里满足。而且,他也从内心里欣赏那位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听到他不负重托的消息,自己就有一种站立在云端,笑看人世风华荣冠超然的感觉。
他就像这世间万民的命运之神——没有他的提拔,就没有他们的一切,他提拔谁,谁就可以站到自己人生的顶峰,过去的盖嘉运、皇甫惟明如此,如今的高仙芝、安禄山,甚至王忠嗣、李林甫等也都是如此,无一例外。
边令诚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接近完成了他的“奏报”,就在所有人脸上都显露出欣慰而满足的表情的时候,他竟然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反转,只见他白皙的尖脸上露出一种哀怨、凄婉的神色,语气也变得迟疑而犹豫,完全是一种欲言又止,却又不吐不快的架势。
“边令诚,你还有什么要禀朕的?”天子自然要问出这句他正在等待的话。
“还有一事,奴才身为监军,不敢隐瞒圣人!”边令诚用一种俨然置生死于度外的哭腔,颤声答道。
众人的好奇心立即又被他勾了起来。
“说!”李隆基微微一笑,他对这些奴才的小心思太清楚了,但毫无疑问,边令诚的确有事希望他知道。
“高仙芝要死了!”边令诚的话把大家吓了一跳。
天子也是一惊,问道:“不是说他没有受伤吗?是病了吗?快细奏来,莫要饶舌!”
边令诚磕了一个头,颤声道:“我军凯旋后,高将军怕吐蕃人半路劫持苏失利等人,便托奴才带人先行押解他们至长安向圣人献捷,而他自行回安西节度府安顿兵马后事,这本是处于一片公心,但据奴才的亲信报来说,那日高仙芝刚回去交令,岂料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将军先号令刀斧手两旁准备,又命他报名而入,还没等他开口,便……便口出秽言辱骂高仙芝。”
天子问道:“他骂甚来着?”
“污言秽语,有辱圣听,奴才不敢说……”边令诚诚惶诚恐地说。
“说!”天子喝道。
“他骂:‘啖狗屎,高丽奴!你怎么敢不先禀我知道,就擅自向朝中报捷?’……高将军没有回嘴,那夫蒙将军又骂什么,高仙芝能有今天全是靠他提拔,如今翅膀硬了,眼里已经没有主将了,说完就要将高将军推出辕门斩首,多亏了手下众将不服,纷纷阻拦这才罢了。”
边令诚期期艾艾地说到这里,竟如自家也受了什么委屈一般,眼中噙着泪水,颤声道:“圣人,您听,这打了胜仗的将军回来却要被砍头!高仙芝出生入死,建立奇功,如今却要每天担心自己的脑袋,这……这……这将来还有人再敢给朝廷立功吗?奴才身为监军,这些话不能不跟圣人禀报,即便将来夫蒙节度使知道了怪罪奴才,竟也是顾不得了!”
“啪”李隆基重重的一拍龙书案,怒道:“用谁,不用谁,都是朕的意思!夫蒙灵察近年有了些功劳,也要学盖嘉运不遵朕的旨意吗?”
李林甫早知圣人偏爱高仙芝,听闻他如此说,便言道:“夫蒙灵察这个人的确是刚愎暴躁了些!臣还记得,当年在五凤楼上高仙芝要与吐蕃人比箭,夫蒙灵察便是如此骂来着,的确不成体统。高仙芝如今受圣人提拔,刚建奇功,就遭人嫉妒,如此将帅不和,怕是余军不利啊”,这番话不多,却显然已将夫蒙灵察的不是坐实了。
岂料天子李隆基在短暂的暴怒后,还是冷静了下来,对夫蒙灵察这个人他还是熟悉的——他刚愎、粗鲁,但骁勇善战,对朝廷也是忠心无二,做一镇的节度使,的确总是让人感觉差了那么一点。但是如果偏听一个宦官的一面之词就降罪与他,显然也并不合适。
他向右相李林甫说道:“我看这样,夫蒙灵察也在安西呆了许久了,功劳也累积了不少,还应给他一点升迁的机会。擢升为御史中丞,调他回长安来如何?”
李林甫笑道:“圣人英明!这样既能让他有‘出将入相’的风光,也能在圣人身边好好受些熏陶,将来再放外镇或许还能更上层楼。”
“嗯!”天子也笑道:“高仙芝就替代夫蒙灵察执掌安西帅印吧!远征小勃律的有功将弁,一律论功行赏,右相责成兵部、吏部去办吧!”
“臣遵旨!”李林甫躬身答应。
……
就在安西军在节度使高仙芝、兵马使封常清的率领下震慑西域诸国的时候,在唐帝国的西北方向,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已经因卷入右相与太子的党争而遭获罪,后来竟被圣人降旨赐死;河西节度使盖嘉运因自恃功高,沉溺酒色,竟大意丢失了石堡城,由此被罢官免职,废为庶民;朔方节度使安思顺也突然染病,不得已暂时调回长安修养。
“大唐战神”王忠嗣便一跃成为身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的四镇节度使。
他佩四镇帅印,手握的二十五万雄兵,占到了帝国边军的二分之一!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后突厥汗国已遭瓦解,回纥、葛逻禄部都与大唐结盟。他高价收购军马的策略也取得奇效,各部族都愿意将军马出售给唐军,故此,物资、战马日益匮乏的吐蕃连战连败,自此龟缩在石堡城之内无力东出。
大唐的西北边疆干戈止息,久无战事。
这一天,朔方节度使大营中的气氛格外欢快!
义弟李泌的来访,让王忠嗣非常高兴,他从小在忠王府中长大,而神童李泌从八岁起就常去忠王府读书、玩耍,故此跟他极熟,呼他为义兄,王忠嗣也非常喜欢这个才智卓绝的小弟。
王忠嗣的帅帐内陈设简朴整洁,只有一张军榻和一些粗朴的器皿,他的刀剑盔甲和惯用的那张黑漆宝雕弓都整齐的码放在刀剑架子上,另有满满两架的兵书战册,占去了许多空间。李泌见了,笑道:“大兄,这么多年过去,生活习惯还是如旧日一样质朴简单啊。”
王忠嗣也笑道:“习惯了,军旅生活颠沛漂泊,想讲究也讲究不得。不过,你的寝帐我已命人按你喜欢的风格布置了,只怕那些亲兵粗豪,反倒弄得不伦不类,一会儿你过去看看是否中意,不好就让他们再弄!”
李泌听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谢道:“大兄不必麻烦,我这些年也是四处游历,生活简单,只要有地方睡觉、打坐,有地方读书、写字即可。”
王忠嗣看着眼前这位已经成长为潇洒青年的义弟,似乎想起了当年他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追问兵书中的问题时候的样子。他伸出一只拳头来,在李泌胸口捣了捣,点头道:“嗯,你经了这些年的历练,虽看着仍有些瘦,但还是蛮结实的!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李泌说道:“比起边塞军旅的生活,那点苦算什么?”
王忠嗣爽朗一笑,道:“也是!”旋即又道:“走,先跟我骑马巡一遍大营。等晚上叫几个兄弟一起陪你喝酒!……对了,长源,酒还是能喝的吧?”
李泌又笑道:“大兄知道,我自来不吃荤的,但酒是能喝的!”
……
在每个男孩的成长过程中,除了父亲,兄弟的角色也举足轻重!或许那是一种从原始的狩猎时代就深植于内心的意识——相比于父亲,年龄差更小、成长经历更接近的男性,通常可以在更长的时间里彼此依仗,它既源自对对方的欣赏和崇拜,也是一种对自身期望的投射,而血缘是否相同却显得并不十分重要。它让一个男孩因为有了可模仿的榜样,而意识到自身的价值,从而完成在某个时期的自我觉醒并逐渐成熟。
如果父亲的角色是头脑,负责引领和塑造,那么兄弟的角色则是相互对称的两只手臂或双腿,既相互分工协作,又相互对照补充。他们之间会有一定的差别,但本质上类似,他们之间既是相互独立的个体,但又常常存在着超乎寻常的默契。
李泌随着王忠嗣骑马巡视了一遍大营,便一起纵马奔上了近处的一座高岗!在这里,既可以鸟瞰朔方军庞大的营盘,又可以眺望正在逐渐西沉的红日。
遥远的天际,在那一轮如血般残阳的映照下,有一条泛着金色光芒的亮带,那是一条宽阔的河流。
王忠嗣挥鞭指向那里,问道:“长源,你知道那条河的名字吗?”
李泌眺望了一会儿,答道:“那是黄河了吧!”
“是的!”王忠嗣点头道:“黄河北上,在此折而向东,故此地称为河套。这里河面宽阔,水流缓慢,大河以北草场肥美,是养马的好地方,大河之南土地肥沃,也是屯垦的好田地。长源,你说!这样的一片大好河山,难道不值得咱这数万大唐将士好好守护一番?”
李泌点头道:“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自汉武帝派卫青、霍去病两位将军驱逐匈奴,收复河套,至今已八百余年,无数戍边将士在此抛头颅、洒热血,到了大唐,自然不能在我们这一辈人手中失去!”
王忠嗣朗声道:“长源,说得好!卫青、霍去病两位将军能做到的,咱们大唐健儿做起来也不会差!有时候,如果心情不好,我就会奔上这高岗,眺望一会儿这片广阔的天地,再向着黄河吼两嗓子,就什么闷气都没了!”
说罢,他挺起胸膛“嗷——”的长啸了起来,那声音与眼前的景色相应照,显得格外苍凉雄浑。
李泌受他感染,也跟着放声长啸,他修炼道家的导引功夫,也常在深山松壑间抱膝长啸,如今面对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夕阳,自是另一番豪迈的体验。
两人呼啸了一会儿,又都齐声大笑起来。
李泌突然问道:“大兄,想必你已猜到我此番的来意了吧?”
王忠嗣点点头,说道:“嗯!我猜到了个八九分。太子在长安的日子不好过吧?是他让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来的。”
“哦?”
“是的。自从皇甫惟明、韦坚和李适之等被赐死以后,太子的处境便日益艰难。右相勾结王鉷、杨国忠那些人,处处针对太子。太子妃,因为是韦坚的妹妹,也被圣人下旨废黜了。要不是太子仁孝谨敬,又有高翁翁护着,恐怕早就……”李泌欲言又止。
“我知道!长安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你想我怎样?”
“大兄,你手握四镇重兵,你就没想过为太子做点什么吗?”
“长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理解你为太子的处境而感到忧虑。但是,这二十几万兄弟来这四镇吃粮当兵,不是为的我王忠嗣个人,也不是为圣人一个人的,而是为我五千万大唐子民的,他们要守护的,是咱们大唐的百姓不受凌辱,大唐的土地、草场不被侵占,大唐的社稷宗庙不被践踏。
长源,凭这些兵力,如果真要如你所说的去做到点什么,相信也并不难。但你想过没有,那样一来,会给大唐带来什么后果?将来的史书上会怎么写我们?后世子孙又会怎么看我们?即便我们达到了那个目的,一个支离破碎的大唐又真是太子所期望的吗?那还真的是我们自小所追求,发誓要用生命去捍卫的理想之国吗?”王忠嗣平静的说道。
李泌沉默了,他承认,他想过借助最极端的手段救太子于水火,而王忠嗣刚才所说的话,他也思量过无数遍,但从未能如现在从王忠嗣嘴里亲口说出来的这般令人振聋发聩。
良久,他才向王忠嗣道:“大兄,那太子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你知道吗——王鉷、杨国忠他们为了讨圣人的欢心,往圣人内藏库里堆了满满的钱帛,都是原本收在国库中的租庸和税银啊!现在大唐看上去还有个花团锦簇的架子,怕是内里已是千疮百孔了。”
“再看看那位右相李林甫都做了些什么吧!——为了懵逼圣听,他除了拉拢党羽就是攘除异己;而且此人口蜜腹剑,笑里藏刀,天子想用的严挺之、卢绚等人,都被他寻了由头远远地打发了开去;更可恨的是,为了不让圣人通过民间的士子奏疏得知他专权的实情,他居然将会试中的优秀士子一概不予录取,专门挑了些文章做得狗屁不通的庸才参加殿试——那结果可想而知,一个像样的都没有!他居然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野无遗贤”,祝贺圣人说优秀的人都已经在朝中做官了……”,说到这里,李泌痛心疾首地向王忠嗣问道:“大兄,你说,如此下去,这数十万将士用鲜血和生命去守护的大唐,还有什么意义?”
现在,轮到王忠嗣沉默不语了。
良久,他才缓缓地说:“朝中这些事,我也略有耳闻。我粗略算过,天宝以来,每年朝廷用在养兵上的耗费就已经扩充至开元时期的十倍,大概每年衣料一千余万匹,粮食近两百万斛,还没算军械、马匹的费用,这些都要从百姓的身上出啊!我在四镇,之所以下令每战之后必须回收遗弃的军资器械,也是从这个方面考虑,边兵节省一点,老百姓就减轻一点负担,但是……,哎,我也知道这是杯水车薪啊!”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长源,这些也不能成为我们采取极端手段的理由,我从军多年,深知兵凶战危的道理。你看一个士兵,本来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时憨憨厚厚的,可是到了战场,经历过生死,杀了人或者看见兄弟被人杀了,他眼神都会改变,再打起仗来,就像疯了一样!几万人同时疯了起来,什么样的军令都约束不住!
攘除外敌,打仗就是咱当兵的责任,就算打,我也是先侦查清楚对方的弱点,再争取以最小的代价一战而胜。即便那样,也是能不打就不打,作为他们的统帅,不可疲敝中国之力以邀功名。所以,我跟回纥结盟、跟葛逻禄结盟,高价购买各部族的军马,封锁和削弱吐蕃的战力,力争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是,要说对自己人开战,其实那情景我都不敢想,双方面对面的十几万人,本来也都是大唐的庄稼汉啊!说到底,都是咱们的同胞兄弟啊!”
听了王忠嗣这番话,李泌再次陷入了沉默,说实话,从未有过军旅生活的他,也从未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以前,在他看来,战争只是一门残酷而美丽的艺术,就像他擅长的棋盘上的对弈一样,充满了神秘而绝妙的色彩,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置身于战斗中相互砍杀,以命相搏的每一个个体的感受——从来没有……
他们又谈了许久。此时,夕阳即将全部没入地平面之下。
李泌感叹道:“盛极而衰,循环罔替!早晨,一轮红日冉冉东升时是何等的昂扬蓬勃,至日中时更是光芒万道,不可直视,然而日中则昃,午后它便逐渐西坠,直如现在一样。”
王忠嗣说道:“我懂!你是在提醒我,太阳如此,人生际遇亦是如此,对么?”
李泌没有回答,只盯着那最后一抹残阳完全没入天际……
王忠嗣问道:“我配四镇将印,手中兵权过盛,其实并非好事,这点我也早意识到了。长源,你教教大兄,我该怎么做?”
“哎,与大兄比,我擅长的那些竟只是些不入流的微末伎俩,惭愧啊!”李泌愧然道。
王忠嗣忙安慰道:“此言差矣!兵道与诡计,政治与权谋,从来都是阴阳相生的两面,各有各存在的意义,长源切不可妄自菲薄!”
“大兄所言极是,小弟受教!依我看,大兄可学伐楚之王翦、蜀汉之姜维!”李泌缓缓地道。
王忠嗣听了,稍一琢磨,便不禁哈哈大笑道:“人道长源智计过人,为兄算是问对人了!”
李泌叹口气道:“王翦灭楚,手握秦国举国六十万之兵,却不得已贪财货以自污;姜维伐魏,却因主暗臣昏屡遭构陷,也只能屯田沓中而避祸。二将皆当时英豪,为形势所迫,皆不得以耳,我为大兄出了这样的计策,心中仍觉得怅然。”
王忠嗣大笑道:“长源,莫要如此惆怅。你不是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吗?明早那轮红日又会在大河的东方升起!千年,万年,周而复始,轮回罔替!再过几年,我就辞了这军职致仕回家,再给我家韫秀寻一门好婆家,就专等着抱外孙喽!”
眼前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说起女儿来却俨然一位田舍翁般,李泌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却不妨王忠嗣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兄弟!我怎么听说右相要招你做门前的娇客呀?听说人家那个闺女可是相当不错的,你不考虑考虑?”
李泌听到这里,脸登时涨得通红,连忙解释道:“大兄休要说笑,奸相祸国,他女儿纵然再好,我又怎么敢娶?”之前李林甫的长子李岫曾派人来探他口风,表示如果他有意,愿意将小妹腾空嫁给他。
李泌年纪长腾空不多,二人在长安的世家儿女的圈子中都颇具才名,又都好道,故而颇有渊源,在外人看上去实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早年李泌情窦初开,心中也的确曾对善良美丽又清逸脱俗的腾空起过些爱慕之情,只是随着近年来右相与太子的争端日甚,李泌也逐渐长大,也有了自己的政治立场,便觉与右相府的人实在是冰炭难以同器。另外,他也隐约觉得,腾空心中只把自己当成朋友和兄长,也有些怅然……关于感情,这个时期的少年们本来就爱猜来猜去,纵然是世所罕见的神童,纵然是才名卓著的才女,也都免不了落入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缠绕之中。
王忠嗣听他如此说,不由得一阵纵声大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右相是右相,他女儿是他女儿,女嫁随父,大丈夫立世当爱憎分明。你若是喜欢,别说一个,他再有七八个女儿也都娶过来才好……你是我的阿弟,自幼成名的神童,难道还配不上他家吗?”
李泌知这位大兄久在边塞为将,性格豪阔,自是不拘小节,但自己却哪里能如他这般看得开?心中的那种苦涩情愫也无法出口,听了他一番话,脸色却涨得更红了。
两人一边说笑着,一同策马下了山岗,徐徐地往大营而来。
“对了,大兄。上次我跟你提到的那人,可已访得?”李泌忙寻机转了个话题,向王忠嗣问道。
“哦!我寻了他三次,才把他请出山来。那人性格可是孤高的很,但的确深谙兵法,品行也是好的,听说当年安思顺要把自己闺女嫁给他,他就是不肯休妻,更不愿高攀迁就,说实在的,就冲着‘糟糠之妻不下堂’这一条,这人就是条汉子。如今他已经是我军中的兵马副使兼督虞候了!今晚酒宴,我也叫了他,还有哥舒翰、郭子仪二人,你们也都是认识的,可以好好聊聊!”
“好!那年张令公临终时,曾托人给我送来一部他自撰的兵书,名做《安东战策》,拜托我转交给他。这次我也已带来了!”
“张令公,张守珪吗?哎……可惜了……。好!一会儿见了,你自己给他。”
“嗯!”
大营的东南方向,一弯初升的新月已挂上了苍穹。
……
就在李泌于王忠嗣营中盘桓逗留的时候,安禄山也回到了他的幽州老巢。
他此次进长安陛见可谓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仅深得天子的赏识,还认了个比他小十几岁的杨贵妃做了“干娘”!李林甫等帝国重臣,他也都走访了几次,堆积如山的钱帛更是毫不吝惜的送了出去,这些付出,当然也换回了足够丰厚的回报,他一举获封为兼任范阳、平卢两镇的节度使。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麾下包括史思明在内的所有将校,几乎人人都官升了一级。消息一到,两镇的骄兵悍将自是人人喜气洋洋,对安禄山更是死心塌地。
他突发奇想,把自己手下河北二镇的数十位心腹将佐和谋士,按照军功和资历排了个座次,号称“一龙、四虎、八彪、十三狼”,弄得颇像绿林中的草莽英雄一般。
“一龙”,自然是他的义弟,两镇兵马使,史思明。
“四虎”,是他麾下的“仁德嗣佑”四员猛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他们是:
范阳兵马副使,“金翅大鹏”李归仁,手持一杆八十斤的凤翅鎏金镗,勇冠三军,从无败绩;
平卢兵马副使,“劈山巨灵”蔡希德,一柄七十二斤的铁蒺藜骨朵,打遍幽云十六州,罕逢敌手;
左卫将“神枪太保”田承嗣,此人早年拜在老将军薛讷门下,后因品行不端被逐出师门,逃到幽州从大头兵做了起来,他天资极高,已学得一身惊人武艺,手中一条丈八蛇矛自谓无人能敌。
右卫将“鬼见愁”崔乾佑,他狡猾多智,手中一张铁胎弓百发百中,为两镇军中第一神射手。他还常与人言,如果有朝一日见到高仙芝,定要将他“唐军第一神射”的名号和那副“震天弓”和“穿云箭”夺来。
另外,还有号称“八彪”的八员骁将,他们是:安守忠、尹子奇、安太清、田乾真、孙孝哲、李立节、何千年、武令珣,这八人都是从跟随安禄山多年的“捉生将”和“曳落河”中提拔出来的“义子”,每人都有一身惊奇的武艺和极为丰富的作战经验,每逢有战,必是他们作为先锋,多年来也是胜多败少,屡立战功。
最后,安禄山也不会忘记他的幕僚和走狗们,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凑了个“十三狼”出来,他们是高尚、严庄、高邈、贾循、张通儒、向润客、李钦凑、张忠志、刘骆谷、牛廷介、令狐潮、能元皓、阿史那承庆,由于其中既有他的谋士、幕僚,也有间谍、庶吏,军中那些粗野的兵士也常戏谑称他们为“十三狈”或“十三狗”。
他手下那个军仆李猪儿,竟不知为何被他阉了,又赏了许多钱财,留在身边做了个总管內侍,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虽然如此,这些人亦各自有各自的神通。比如,已经为范阳节度府孔目官的严庄,在钱粮军需运筹的方面颇具才能,更是他当年为安禄山偷去了高适的那首《燕歌行》,只是为了逢迎主将的口味献媚而已,岂料其中那联“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诗句,却意外成为压垮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害的张守珪贬职罢官,客死异乡。
高适得知后大为愤怒,将他大骂了一顿后,挂冠辞职,回了中原。严庄自己虽然也羞赧了一阵子,但却因此更加得了安禄山的宠信,便渐渐的将老朋友的责难抛去了九霄云外。
有了手下这些爪牙的协助,安禄山将赶超的目标对准了王忠嗣和高仙芝。
他为立边功,所用伎俩层出不穷——他以酒宴为名诱骗契丹与奚的贵族前来,灌醉后集体坑杀,还屡次出兵偷袭已经与唐和亲的契丹与奚人的营地,杀良冒功,重重卑劣龌龊行径不胜枚举。只可怜年纪仅十六七岁的宜芳与静怡两位公主,嫁过去和亲还不到半年,就因为安禄山的屡屡背信弃义而先后被自己愤怒的夫婿杀死,成为这场悲剧中的牺牲品,而她们的死,又旋即被安禄山所利用,成为他悍然出兵剿杀两个部族的堂皇借口。
百姓们滚滚落地的人头成为安禄山府库中金灿灿的钱帛,双方将士们喷溅的鲜血染红了他和他党羽们身上的锦袍。
一时间,大唐河北道内血雨腥风,愁云密布。
……
而此时,浸泡在骊山温泉宫中温暖舒适的汤池中的“天可汗”李隆基,几乎每天都可以接到各地监军和右相李林甫转呈而来的各种五花八门的奏报——其中多数都是曲意逢迎的请安和意料之中的捷报,要么就是各地报上来的祥瑞,这些折子就像这池温泉水一样,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硫磺的臭味,但却的确让置身其中的他感到舒坦。当然,其中也有一两道他真正关心的奏折,比如关于王忠嗣的。
先是,原先一贯作风简朴的王忠嗣在担任四镇节度使后生活也开始腐化,不仅经常支取军费挪作私用,还常与部下饮宴作乐;甚至有传言说他有克扣军饷的行径,且已经引起陇右、河西两镇士卒的不满……朝廷派人调查后,他又显得极为恐慌,立即上表奏请辞掉他任职已久的河东、朔方两镇的节度使职位,只留任距离长安较远且军心不服他管束的陇右、河西两镇的位子……。
他看了奏章后,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批准了这道奏请。
而就在这段时间,在长安养病的安思顺也恰好病愈,天子便委任他仍回去担任朔方节度使。河东节度府暂由左羽林将军韩休珉代管,到了后来,圣人见安禄山战功卓著,便又一并划给了他去掌管,那是后话。
如此以来,原本大唐西北重而东北轻的藩镇格局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各地藩镇的力量逐渐趋于平衡。
如果不是发生了一个意外的事件,这种平衡却也正好是天子李隆基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