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玉门关后折而向北,居延海和莫贺延碛沙漠以西,在阿尔泰山和天山的夹抱中,有一片狭长而深远的草原,这里被丝路上的人们称为碛口。
无垠的绿色草原上扎起了连绵的白色帐篷,远远望去,就像从遥远的天际堆叠而来的白云。
尊天子的诏旨,节度使王忠嗣以特使的身份在这里召集回纥、葛逻禄和拔悉蜜等铁勒三部可汗的会盟,兵马使哥舒翰留守河西大营。
经过三天的谈判,实力最强的铁勒三大部族全部同意与大唐结盟,共同对抗“草原之狼”突厥的袭扰。作为回报,大唐还承诺每年以高价购买万匹军马,而草原部族所需的丝绸、茶叶、盐、铁和陶瓷等也将源源不断的运来交易。
会盟大帐中,弥漫着马奶酒和烤全羊诱人的香气,王忠嗣与回纥的怀仁可汗、拔悉密的颉跌可汗以及葛逻禄的谋剌可汗等正在开怀痛饮,庆祝刚刚缔结的战略联盟。
回纥在这三部中的实力最强,怀仁可汗虽只四十来岁的年纪,但俨然已成为草原上一轮皎洁的明月。十多年前,也正是在他的精心筹划下,回纥在乌布苏湖畔设伏,一举歼灭了三万突厥精锐!他心中清楚,有了大唐这个盟友,回纥取代突厥成为新的草原霸主的日子不远了。如何让自己的部族获得尽可能多的支持,同时又最大限度的减少牺牲和损失,是需要他这个可汗仔细权衡的事,故此,他对唐军的战斗力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他端起了满满的一碗酒,高声说道:“为了天可汗的健康和我们牢不可破的联盟,请大家一起干了这碗酒,再来听我说一句话!”
众人听了,都笑着将各自的酒喝了。
怀仁又道:“草原的雄鹰讲究的是能够展翅高飞,草原上的勇士也只佩服无畏的英雄。今天是会盟的好日子,我有个提议,不如我们来一场围猎,看一看谁家的战士是矫健的猎鹰。你们说,好不好?”
他嗓音洪亮,加之这番话用生硬的汉语说出,又平添了几分豪迈,王忠嗣与颉跌、谋剌两位可汗都明白他的用意,也欣然同意。
怀仁的话音未落,忽听帐外一阵喧哗,一个鸮啼般刺耳的笑声传来,有人大声嚷道:“怀仁,围猎怎么能不叫我呢?”跟着帐帘一挑,一位衣着华丽的突厥人昂首进了大帐,他身后的几个突厥护卫正在与帐外的唐军侍卫相持,双方剑拔弩张,气氛十分紧张。
那人手一挥,几个突厥护卫便收起兵刃退了出去,王忠嗣也喝退众侍卫,对来人笑道:“想不到乌苏可汗也对我们的围猎感兴趣啊,不过,这场围猎本来也不会少了突厥的!”这句话语带双关,乌苏可汗听了脸色一变,旋即说道:“王节度好眼力!不错,我就是乌苏米施,突厥汗国的可汗。我等不及你们的围猎邀请,现在不是自己来了?”他语气豪迈,俨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众人也不禁赞叹他的胆识。
此番,乌苏可汗显然是存了孤注一掷之心。他深知,如果大唐与回纥等部结盟成功,国力已现颓势的突厥汗国必然遭受灭顶之灾。为今之计,采用一切可能的方法瓦解此次会盟才有一线生机,于是在做了周密的部署后,他亲至会盟大帐,企图动摇各部与大唐结盟的决心。
葛逻禄的谋剌可汗在内心里其实对此次结盟并不十分坚定,长久以来,他们与突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既怕招惹突厥,又怕将来回纥做大,他见乌苏可汗亲临,不由得心中发虚,忙和稀泥道:“乌苏可汗,大家在此相聚,喝喝酒,围围猎,你自然是想来就来啦!”
乌苏可汗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喝喝酒,围围猎吗?我怎么听说你们要针对突厥用兵呢?不过,我这次来也没想回去,权当替你们省些力气吧!”说罢,他径自走到王忠嗣案前,随手拎起一只酒囊,说道:“王节度,你号称‘大唐战神’,也是天可汗的云麾将军,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要么你直接抓我去长安请功,要么我们两军较量一下,你打败我,我就服气!”说罢,他一仰头“咕咚咚”将大半囊酒饮了个一干二净,抹了抹嘴,随手将空酒囊摔在地上!
草原部族崇敬无畏的勇士,三部可汗见了他这等气概,都起了些相惜之心。
王忠嗣也不由得暗暗佩服此人的胆识,他明白,如果不先打掉乌苏的嚣张气焰而在此直接捕杀了他,虽然不难,但恐怕会立即引起各部的鄙视和不满,那便等于宣告会盟的失败,并且那样一来,原本四分五裂的突厥内部也会从此同仇敌忾,合力推选一个新的可汗与大唐为敌。
他朗声道:“我们大唐敬重英雄好汉。敌人也罢,朋友也罢,上了战场就真刀真枪地拼个你死我活,上了酒桌就痛痛快快喝个尽兴。乌苏可汗,我陪你喝!”说罢,他也拎起一囊酒,一把扯掉封口,龙吸虎吞般喝了个点滴不剩,只见他气不长出,面不改色,随手也将空酒囊摔到地上。
“云麾将军好酒量!”在座诸人都齐声称赞。
乌苏可汗见他如此气魄,心知今日遇到了劲敌,但所幸对方是个磊落的英雄,故此并不会直接扣押或杀害自己,他心中也就有了几分底气,出言激道:“王节度,你敢不敢与我摆开战场在这里真刀真枪的赌赛一场?”
王忠嗣淡然一笑,道:“有何不敢!”
铁勒三部的可汗也都嚷道:“好!大唐和突厥真刀真枪的比一场,让我等也开开眼!”显然他们也各怀心思。
赌赛的规则由乌苏可汗提出——双方各出三千人,步、骑配备自便,但不得使用“床弩”、“砲弩”等重武器,双方各立一面军旗,能击溃对方或首先斩将夺魁者胜。
于是,祥和的大草原顷刻间变成了双方以命相搏的修罗战场。
两军分东、西两侧列阵——东侧的唐军红衣金甲,犹如一片闪耀着金光的赤红色火焰,两千步兵与一千铁骑列成方形大阵,簇拥着一杆大红色飞龙军旗;西侧的突厥军队则是白衣黑甲,犹如一股翻滚着巨浪的洪水,三千清一色的骑兵摆成利于冲锋的雁翎阵型,阵中树起一面绘有狰狞狼头的蓝色军旗,极为显眼。显然,乌苏可汗早有准备,希望能借此战震慑草原诸部。
会盟大帐外地势最佳,王忠嗣、乌苏、怀仁等三部可汗都在这里观战,各部卫队也都在周围列阵戒备。回纥崇尚白色,天蓝色的战旗上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鹘鹰;葛逻禄人信仰摩尼教,服色以土黄色为主,橙色的军旗上绘着白色的火焰;拔悉蜜人崇拜骏马,他们服色尚青,军旗上画着一匹奔腾的烈马。
一声号炮响过,在如雷般的战鼓声中,一场前所未有的“赌赛”就此展开。
……
在通往连云堡大寨的山路上,石赜兰察被吐蕃千夫长指派带领一小队小勃律士兵押送驼队去大寨。吐蕃人收完了商队的“常敬”,这种跑腿出力的苦差事自然还是他们这些“奴从军”承担。
不知怎的,他和那名送上了一大缗铜钱的红脸堂商人慢慢落在了队伍后头,同行的兵士虽然都是他的心腹,有些话还是不要让他们听到的才好。
离了前哨要塞,已走出了好远。
“你好大的胆子,岑三郎!”,还是石赜兰察先开了口。
“你打算怎么办?石头!”那名“小勃律”的红脸商人竟说开了汉话,他正是安西节度府参军岑参。
当年他跟随哥舒翰远赴安西,路上遇到马贼和吐蕃骑兵的截击,在石堡城外一场恶战后,被赶来的唐军救起。
他后来才得知,当年的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害怕在半路上被吐蕃人劫持,便带了几个近臣、侍卫乔装改扮,托了关系混入康莫尔老爹的驼队之中,那几个平日不爱说话的“石国商人”便是苏失利等人。
果然,走另外一条路的小勃律卫队遭到了吐蕃骑兵的截杀,死伤殆尽,但吐蕃人发现苏失利本人不在其中,正在气急败坏之时,却收到被他们收买的马贼送来的消息说是在一支大商队里发现了一个自称“石头”的小勃律商人的样貌、年纪都与目标十分相似,吐蕃人将信将疑,便命令“金眼狐”的马贼们为前锋展开拦截。
他们哪里知道,虽然马贼们所认为的“目标”实则是货真价实的小勃律商人石赜兰察,但乔装作石国商人的苏失利也的确就藏在商队之中,假如吐蕃人细加盘查,怕是会歪打正着将他擒获……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哥舒翰、李嗣业、段秀实、白孝德、马璘等人不知内情,只道是遇到了马贼打劫,故此在石堡城外稀里糊涂的一场恶战,帮助商队护卫击溃了马贼;吐蕃人怕留着“金眼狐”会走漏风声,惹得大唐兴兵讨伐,故此将残余的数十名马贼全部射杀,以期杀人灭口。后来,石堡城内的唐军出援,吐蕃人又不敢轻启战端,故此只得火速退入赤岭以西,放弃了这次任务,故此,苏失利才躲过了被吐蕃人绑架的厄运……
获救之后,不得不亮明身份的苏失利只好在石堡城内暂居,直到长安传来诏旨,他们才在一团唐军的护佑下返回了小勃律。
而哥舒翰、李嗣业、岑参、段秀实、白孝德、马璘等都护着商队平安抵达了目的地,投了安西节度使帐下从军。
哥舒翰不仅武艺出众,谋略过人,而且出身西域豪门贵族,本身就袭了父亲哥舒道元的爵位,故此在军中升迁的极快,后来,他与白孝德、马璘都被调拨至河东、朔方等镇,短短几年已经成了王忠嗣麾下的兵马使,小左车也被他收为义子带在了身边。
而岑参和李嗣业、段秀实等三人归至高仙芝帐下,这几年也都积功得了官职。
岑参虽然是文职的参军,但由于他熟悉商队的运营又颇有智计,且已将几种西域地区的语言说得精熟,故此也被派做先锋席元庆的副手,参加了这次深入敌后的行动。
谁也没想到,冥冥中自有机缘,他却意外地在连云堡前哨要塞见到了当年一起在康莫尔老爹的商队中同行的故人——石头,连云堡小勃律“奴从军”的小队长,石赜兰察。
“我也不知道!”石赜兰察说道,“但我不会告诉吐蕃人。”
“哦?”岑参的手仍没放开自己马鞍前的一处扶手,那里有个机关,暗藏着一把淬了毒的短刃,不过,这都是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的,既然刚才在搜查的时候,石头佯装没有认出自己,那么他现在说的极有可能是真话……
于是,岑参点点头说:“我知道。”
“吐蕃人杀了老国王,杀了我们许多人,苏失利——就是当年那个年纪最小的‘石国商人’,现在是小勃律王,他已经娶了吐蕃公主做老婆……”石赜兰察目视前方,看似漫不经意地低声说。
“这些我也知道”岑参道:“石头,我们一起把吐蕃人赶出去!”
“真的吗?可是你们有多少人马?”石赜兰察有些怀疑。
“我不能说。但我相信足够能做到,即使我们今天死在这里!”岑参的语气很坚定,也带着某种暗示的味道。
又是一阵沉默……
“连云堡前哨要塞里有多少人?有没有别的路可以上去?”岑参问。
“八百个吐蕃人,两百个小勃律人。只有山坡一条路,需要硬攻才能上去!”石赜兰察说道。
“大寨呢?多少人,有没有重武器?”
“有六千个吐蕃人,三千奴从军。三架炮弩,还有两部石砲!”
“小勃律人,你能调动多少?”
“我手下只有三十个人。不过,真打起来,其他小勃律人也不会帮吐蕃人的,大家都恨他们,只要你们能攻破寨墙,大多数小勃律人都会放弃抵抗。”
岑参喜道:“你能给我画张大寨的图吗?”
石赜兰察点点头,说:“可以!”
他咬破了手指,在一块肮脏的麻布手巾上潦草的划出了连云堡大寨的布防简图——重点是石砲和炮弩的位置,突然,他又兴奋地低声补充道:“对了,这里……这里!大寨东侧有一条小路,是为了给前哨送粮食和水临时修的,但是很窄,里面有粮车堵着……”
看着正在专心致志画图的石赜兰察,岑参轻声说道:“石头,我现在没法给你什么担保。甚至,我不敢保证一旦打起来,乱军中能不伤到你的性命……”他脸上带着愧色,但他不想用不可兑现的承诺去糊弄这个昔日的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我哥哥,还有我叔叔,你见过的,还记得吗?……他们都被吐蕃人杀了。我不要什么担保,我要报仇!把吐蕃人赶出小勃律去!”石赜兰察蓝色的眼睛中冒着仇恨的火焰。
又是一阵沉默。
“石头,如果打起来,你就找地方躲起来,然后投降,但你听我的,千万不要向后方跑。你会说汉话,投降时候你就喊我的名字!——岑参!吐蕃人听不懂,唐军中或许有人可以听明白,你记住了吗?”岑参终于松开了那个马鞍的扶手,掌心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石赜兰察没有说话,但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坦然的微笑,“岑三郎,你没有诓骗我,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仍会是朋友!”
此时,已经可以望见那座重兵布防的连云堡大寨了。
……
而碛口草原上的厮杀才刚刚开始,三部可汗的脸上就变了颜色。坐在一旁的乌苏可汗得意洋洋的瞟了瞟他们,语气中尽是嘲讽的味道,问道:“怀仁,你看我的这三千‘亡灵军’,比你引以为傲的“铁鹘勇士”怎么样?”
怀仁冷冷的答道:“无耻啊,乌苏!你一个突厥可汗,雇佣大食‘亡灵军团’替你出战,不怕人笑话吗?”
“哈哈哈!”,乌苏可汗笑道:“事先也并没有说必须用哪族的部队啊!颉跌、谋剌,你们说呢?”
“的……的确,是没有说过,但是……”谋剌可汗紧张的有些口吃,颉跌可汗也阴沉着脸点了点头,却一声不吭。
大食“亡灵军团”,本为“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最精锐的一支骑兵部队,在被称为“黑衣大食”的阿巴斯王朝崛起后,政治腐败不堪的倭马亚王朝的势力被迅速赶出了大马士革。而这支曾号称“死亡之神”的精锐部队在历经数次大战后分崩离析,其中的这支残部向东流亡,昔日纵横两河流域的战士们眼见复国无望,逐渐丧失了军人的信仰和荣誉感,最终沦为把灵魂出卖给金钱的魔鬼,成为号称“亡灵军”的雇佣兵军团——他们所到之处无不变成焦土,被他们洗劫过的城市都会被杀的鸡犬不留。
乌苏可汗花重金收买了这群“以死为生”的亡命徒,决意借助他们令人恐怖的名声和力量完成突厥汗国的再次崛起。
怀仁可汗见识不凡,早从这支“突厥”军团的阵法和使用的特殊武器——如弦月般的大食弯刀上看出了端倪,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袭上了他的心头:“如果在这里作战的是雇佣兵,那么乌苏的突厥主力又在哪里?”
念及于此,他忙轻轻唤过大王子叶护,低声吩咐了一番,叶护点了点头,悄悄去了。
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响起,“亡灵军团”的三千铁骑分成三个波次向唐军发动了冲击,战场上只有轰隆的马蹄声,却不闻一丝人声呼喝,整支队伍弥漫着幽灵般的阴森气息。
半空中“嗡”的一声,一阵箭雨如飞蝗般落入唐军大阵,紧接着又是“嗡”、“嗡”两声,三阵箭雨过后,唐军前队似已全部倒伏在地,眼见黑甲铁骑的“亡灵军”如平地上的旋风般逼近了唐军的前沿阵地,人人都为唐军捏起了一把汗。
两军的距离越来越近,三百步、一百步、五十步……人们屏住了呼吸,等待双方第一次的惨烈碰撞。
唐军大阵中央的将台上,一员金甲唐将正在神情自若的坐镇指挥,随着他手中的令旗摆动,阵中猛然发出一阵雄浑而整齐的吼声——“嘿!”——犹如平地炸开的一声雷暴,震人心魄。
唐军前队齐刷刷地从遮蔽箭雨的铁皮大盾之后起身,瞬间拼成了一个巨大的城垒,无数杆巨大的长矛从这座“钢铁城垒”中赫然伸出——远远望去,就像一只赤金色的铁豪猪陡然蓬开了背上的长刺。
“咣”,一声巨响!
随着震耳欲聋的战马嘶鸣声、金属碰撞声、矛杆的断裂声和痛苦的呻吟声,黑色的洪水猛然撞上了一座赤金色的城垒,被生生的阻滞下来,许多骑士被高高的抛上半空,随即就被死亡吞没,两军锋线上腾起了粉红色的血雾,就像兴奋的死神正咧着大嘴在战场上空不住地喘息。
一阵梆子响,唐军阵中的连弩大阵启动,顷刻间就完成了十轮速射,近万支锋利的弩箭如铺天盖地的飞蝗般向敌方射去。同时,安西军的标枪手们也都掷出了手中的标枪,他们都配备了一种投矛器,足可以掷出寻常徒手投掷两倍的距离……
由于亡灵军团的骑兵已经杀得很近,唐军的钢铁箭头取得了完美的破甲效果——他们的第二波攻击梯队还未抵达近前,就几乎全部被连人带马钉死在前冲的路上。远远望去,那股黑色的浪涛犹如被一条隐型的鸿沟拦腰截断!
这样一来,本就残存不多的第一梯队也因为失去了后援力量,被从后阵杀出的十余支唐军骑兵小队舔舐了个干干净净。
然而,紧随而至的“亡灵军团”第三梯队竟然无情的纵马踏过了那些死伤者的身体——这些早已习惯于和死神对赌的亡命徒们的内心似乎毫无波澜,甚至可以说他们期盼着死神早点把自己也从这个世界上带走,在临行前多带上几条人命,或许能让他们的感觉更加良好。
正在观战的乌苏可汗却低声骂道:“日他娘!这群不听话的杂种。”
他看得清楚,三千骑兵几乎已经全部压上,“亡灵军团”根本没有什么意愿去保护那杆蓝色的狼旗,阵地上只留下了正在无声无息立马观阵的三骑——那是他们的指挥官!如此,只要那支正在迂回的唐军百骑小队抵达,就可以轻松地缴获己方的战旗。
然而,将台上的那名金甲唐将似乎也对夺取那杆狼旗失去了兴趣,他竟传令鸣金,召回了唐军的骑兵突击小队。
王忠嗣明白,方才“亡灵军团”对其伤员的残酷碾杀已经激起了自己那位爱将的激愤,此刻,恐怕他已决定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那群嗜血的魔鬼。
“亡灵军团”的最后一波攻势避开了唐军的正面防守,转而向唐军的侧翼包抄,而唐军也立即变阵,在将台两翼列成了两个“品”字形,中间各为一个步兵长方阵,另有四个骑兵小队在远侧策应——这正是开唐名将李勣发明的“六花阵”。
“用区区两千步兵想挡住我两千多铁骑,终究还是痴人说梦!”虽然方才折了一阵,乌苏可汗还是得意的笑着,用挑衅的眼神看了看王忠嗣。
“是啊,唐军骑兵拆的过散,这仗怕是不好打!”怀仁可汗也是一皱眉,嘴里自言自语道,仿佛对那员唐将的临阵指挥能力有所怀疑。
王忠嗣只淡然微笑道:“莫急,且看!”
此时的碛口草原上又展开了一场无情的杀戮。
“嘿——!”唐军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齐喝。
白光!白光!两道刺眼的白光闪出,犹如半空中打了两道雳闪!
唐军后阵转出四百名陌刀手——他们全都是身材长大、膂力过人的关西大汉,身披三重铠甲,手擎一口大唐陌刀,那三尖两刃的刀身在日光下闪耀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他们前后错列组阵,手中的陌刀齐刷刷上下挥舞,远远看去,就像无数杆有着雪亮叶片的风车正在转动,简直是一部专门收割死亡的机器……
很快,陌刀挥舞时的白色光芒变成了可怖的淡红色,视觉上的偏差使唐军大阵看上去像极了一头嗜血巨兽的血盆大口。
陌刀队的身后,唐军的连弩依然在不停地激发;标枪也在被不断的投出……身上扎满了羽箭和标枪的黑甲骑士甚至还来不及跌下马去,就被陌刀手连人带马砍成了四段。
同时,四队唐军骑兵则犹如四柄锋利的钢刀,闪电般反插入对方的侧后翼,他们捕捉战机的能力极强,可以在瞬间形成局部优势!纵然黑甲的骑士们的单兵能力都极为强悍,但在三四名对手的夹击下,他们也都成了被人练习劈刺的活靶子,一旦他们集结起来想与对手硬拼,唐军阵内的箭雨和标枪就又会如生了眼睛般劈头盖脸砸将下来……
残存的黑甲骑兵越来越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近三千人的“亡灵军团”几乎被全部消灭,而唐军仅损失两百余人,另有四百余人受伤。
狼旗下的指挥官和两个副将却依然无动于衷——他们既不前进,也不逃走,就如同三具僵尸一样立在那里。
看到这里,那位金甲唐将把令旗交给中军官,便自行提戟上马,只带一位腰围豹皮束铠的银甲副将催马上前,中军官怕主将有失,急令一个百人队远远跟上。
其余唐军则负责救治伤员,打扫战场——依王忠嗣制定的将令,每次战后都必须将战场上的箭矢和武器收回,决不允许随便丢弃,违令者必斩!
“亡灵军团”的指挥官和他的两个副将也都带着阴森的钢质面具,他手中握着一柄硕大的弯刀,刀身上有精美的蚀刻花纹,在日光下闪着幽蓝色的光。
那两名副将突然齐声嘶喊了句什么,各自摘掉了面具,催马舞刀杀上前来,只见那位银甲副将并不着慌,肩膀一抖,“嗖”、“嗖”连珠弩发,正中那二人的咽喉!那二人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落马而死。
那名身材高大的指挥官愣了片刻,也缓缓摘掉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来,他的绿色眼睛看上去十分深邃,蓬松蜷曲的胡须都已花白,看得出来,此人年轻时也是仪表堂堂!
他仰天悲号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方才那句话。
金甲唐将问道:“他们说什么?”
那副将是胡人样貌,似乎懂得大食语言,答道:“应该是一句军谚,大意是‘失去祖国的战士,唯有死亡才是光荣的归宿’。”
“嗯!”那员唐将点点头,吩咐道:“告诉他,我们并不是敌人,他可以不必死!”
副将点了点头,用大食语翻译了。
那位指挥官面色淡然地摇了摇头,又问了句什么。
“他在问将军的名讳。”那名副将翻译道。
于此同时,那指挥官手中的弯刀随手一挥,便将碗口粗的狼旗旗杆齐刷刷的砍断,随后,幽蓝的刀身在半空中画了个优美的弧线,搭上了自己的脖颈,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足见此人刀法之精湛。
“汾阳郭子仪!”金甲唐将朗声答道。
话音方落,那柄沾着主人鲜血的大马士革弯刀已坠落在远离它故国的草地上。
……
正在这时,远处几声尖锐的鸣镝划破天空,郭子仪一带马缰,对那副将说:“走吧,仆固怀恩。看来督虞候所料不差,乌苏这头狡猾的老狼的确藏着后手呢!”
那名叫仆固怀恩的副将撇了撇嘴,说道:“刚才这一阵根本没过瘾!要是咱们大帅让我指挥外线,也未必就比他差!”
郭子仪听了只是淡然一笑:“你呀!怎么就看人家不顺眼呢?”
仆固怀恩一边探身从两具尸体上利索的拔出那两支弩箭,一边颇为不屑的说:“我还就是看不上他身上那股拿腔拿调的做派。”
二将说着,拨马而去。
……
乌苏可汗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走了。
其实,他应该感谢王忠嗣的网开一面,不过,王忠嗣这样做绝非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而是基于一种深远的谋虑——与草原部族结盟,大唐必须表现出非凡的力量和宽广的胸怀,而乌苏可汗只身逃走,他多年积累起来的号召力必将大幅度降低,一头失去了狼群支持的老狼,还能逃得过被围猎的命运吗?
三部可汗却都实实在在地见识到了唐军的非凡战力——仅用了一顿饭的功夫就全歼了“亡灵军团”,而唐军的损伤还不足两成,与这样的盟友结盟,难道不是最英明的决定吗?
可是,还没等他们高兴多久,就有斥候来报,一直隐匿行踪的五万突厥主力正兵分四路向三部营寨和会盟大帐杀来。
“乌苏这头老狼,以赌赛为名把我们稳在这里,暗中却派大军袭击我们的营寨,真是用心狠毒啊!”拔悉蜜可汗颉跌骂道。
“事到如今,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在这里束手就擒?”葛逻禄可汗谋剌也清醒了过来,先前对突厥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已荡然无存。
怀仁可汗说道:“请各位赶紧将兵马集结到这里,我们合兵一处,大约能有两万兵力,突厥人虽然多,也未必讨得去什么便宜”,他面上镇定,心中却担心起自己的儿子来,叶护年轻,经验尚浅,已领命去了不短的时间,却至今不见回报。
大家听了他的话,也觉有理,正待调动军马。王忠嗣却言道:“各位可汗,请稍安勿躁,本帅不才,奉天可汗御旨与各部会盟。如今盟约已成,故而各部的安危便是我大唐的安危,对突厥来犯之敌,本帅已有对策,还请各位稍坐片刻,我料不久便会有军报传来!”
说罢,他传令重新摆上了酒宴,陪着三位可汗继续痛饮。
大家见王忠嗣稳稳当当,便都当即镇定了下来,心中既怀感佩又多少有些怀疑。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大帐外人声鼎沸,先后有三员唐将入帐复命。
“末将马璘,奉都虞候军令,于天山北麓伏击进犯葛逻禄大营之敌,杀敌三千五百,斩突厥领军大将阿史纳布察,献首级于此!”一员身着锦袍黑甲的英俊将军昂昂入帐,手中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末将白孝德,领都虞候将令,于阿尔泰山南麓伏击偷袭拔悉蜜大营之敌,杀敌三千,献突厥领军大将阿布思勃德、副将左礼二贼首级于此”身着一袭白色盔甲的白孝德向王忠嗣回禀,他的脚下也扔着两颗敌将的人头。
“末将王思礼,奉都虞候之令,于居延海以西迎击攻打回纥大营之敌,恰遇回纥叶护王子正与敌激战,末将夹攻助战,合计毙敌七千,叶护王子斩突厥西杀葛腊哆及统军副将两人”头带金盔的王思礼身披一袭墨绿色战袍,显得威风凛凛。
正说到这里,只见回纥王子叶护拎着三颗血淋淋的人头,昂首阔步的走了进来。他朗声向怀仁禀道:“父汗,儿臣遵命回大营探查,不料半路被突厥大军伏击,儿臣兵少,幸亏王思礼将军前来解围,这才化险为夷!砍的三颗狼头,有两颗都应算在王将军的名下,只这西杀的脑袋才归儿臣!”他才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有一番磊落的大丈夫气概,怀仁可汗闻言大喜,王忠嗣与身后的郭子仪、仆固怀恩等见了也都暗暗点头称赞。
王忠嗣问道:“进犯会盟大帐之敌如何?”
王思礼回道:“启禀大帅,妄图偷袭我会盟大帐之敌约有一万五千,想来是得知我军已破了其余三路兵马,又中了我军的疑兵之计,故此全军遁入瀚海沙漠,都虞候已亲自引兵掩杀去了。”
“好!”王忠嗣淡淡说道:“诸将有功,先退下歇息。”
“诺!”三位唐将齐声领命,赳赳去了。
还未等王忠嗣再说话,三位可汗已相互使了个眼色,一齐说道:“乌苏遁去,他日必为大唐后患。我等不才,愿意合力引兵追击!他跑到天边,我们就追到天边,他们跑到北冥,我们就追到北冥,定将老狼的首级限于麾下,已报今日之德!”
王忠嗣闻言大喜,三部肯主动出击突厥可汗,意味着本次会盟的目的已圆满达到。
果然,此后不过两三年间,走投无路的乌苏可汗和继任的白眉可汗就分别死在了拔悉蜜和回纥两部的追杀之下,而其部众也在残存贵族的率领下全部归顺了大唐。
至此,突厥逐渐退出了中国北方的历史舞台,为了与较早灭亡的东、西两个突厥汗国相区别,他们被后世称为后突厥汗国。
……
小勃律,连云堡城下。
又是无聊的一夜,瞭望塔上的一名吐蕃士兵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再有一顿饭的功夫太阳就要升起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回帐篷中美美睡上一觉了。他站上垛口,解下腰带,对着城下痛痛快快的撒了一泡热尿,他还得意的盯着那股热流腾起的白气看了一会儿,大约是在想自己比队里那几个老兵的身体可强壮多了。突然,他觉得雾气弥漫的城下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心中一凛,还没顾得上细看,喉咙上就被钉上了一只羽箭!他一声未吭,尸体栽下了城头。
“唐军劫营!”终于有一个人看清了那些向上蠕动的影子是一顶顶唐军的兜鍪……,他才刚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警告,面门上就中了一支羽箭,但唐军偷袭的意图还是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