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主客之位站定,嗔目对视便欲相搏。
莽布支正全神贯注地准备出击,却见安禄山本也是凝重认真的表情突然一收,转而换上了一副歉然的笑容,绷紧的身体也随之放松。
莽布支不明就里,也只得暂时打消进攻的念头——他这等一流高手自顾身份,绝不会在对手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像街头的无赖一般上前斗殴。
只是这一停顿,他胸中一口气已泄了大半,不由得暗暗恼怒。
却见安禄山笑嘻嘻地对莽布支点了点头已示歉意,伸手解下了腰间的一条蹀躞带,随手扔到了一边。
莽布支见那条蹀躞带上有铜、铁铸成的花纹,有的花纹凸起边缘锋利,过会儿二人纠缠角力时难免会割伤自己,虽然并无大碍,但也着实没有必要。故此,他心中不禁对这个“憨厚”的胖家伙生出了一丝好感,心想:“这旗手还算晓事,一会儿不让他输得太过难堪便是!”
安禄山又磨蹭了一会儿,才与莽布支凝神对视,摆好架势准备接战,刚刚还算“友好”的氛围霎时突变!
“吼!”
一声巨响,两位巨汉如猛虎对熊罷般扑在一处。
真是一场好斗:
一个巨手蒲张,揪住对方肩头跤衣往后抱摔,一个憨腰猛沉,拖曳对方前躯重心向前扑倒;一个连声呼喝,腰腹用力试图将对方架离地面,一个屏息凝神,弓背俯身力争让自己压住敌手;这边崩、托、扣、盖、引,那边分、掳、拨、斗、推;一个是搅乱天下的恶物梼杌,一个如逞凶世间的猛兽穷奇。一个奋起千钧神力,要将皑皑的雪山扳倒,再践踏如泥;一个凝聚无上勇气,定把汹涌的北海掀翻,要浪涌平息。
大殿中二人缠斗,“砰、砰”之声不绝;四只大脚落地,“咚、咚”之声难歇,二人鼓起的劲风竟将附近几座烛台上的蜡烛吹灭。
此时,莽布支才知道自己遇到了劲敌!
他也没想到对方的躯体如此胖大而脚步却如此的轻盈,虽然以前也曾遇到过体型更大的对手——那是一位肤色黝黑的西域昆仑奴跤手,足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但是却步伐沉重缓滞,在自己连使三个引手后便立足不稳摔倒落败;而眼前这个大唐“旗手”却能每次都识破自己的后招,并用精巧而扎实的步伐化解……他察觉到这个难缠的对手所用的争跤术中不仅有中原、西域的争跤手法,更有北方草原地区的摔跤技术,还掺杂有很多看似无赖,实则极为有效的“野跤”套路,有几次他一不小心,居然差点吃亏!
但无论怎样,三十回合过后,莽布支已感觉到对手的节奏开始紊乱,脸上也已经大汗淋漓,逐渐更多地采取防守的战法……而此时,他自己的体力却仍然充沛,再这样下去,只需再有十个回合当可稳操胜券。
本来嘛!这个“旗手”巨大的腹部既是他体重优势的来源,也是他的巨大负担。
在莽布支的步步紧逼下,安禄山已经在慢慢退却……
“这是追击的好时机!”莽布支信心陡涨。
然而,在电光火石见,他觉察到对方浅褐色的眼睛中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不禁心中一凛,登时明白:“他在故意诱我深入!”
想到这里,他立即迈右脚佯装追击,并暗藏一个后招,准备将计就计将对手制服。
果然不出他所料,安禄山突然一声低吼,刹那间反守为攻,俯身向莽布支的右小腿扑去,只要扑中,他即可将莽布支掀翻在地。
然而,早已看破他诡计的莽布支右腿只是虚探,就在安禄山扑来的同时,他便急忙撤腿,并双手牢牢扣住了安禄山的两肩,准备借他一扑之力,直接将他按趴在地!
两个力大无比的巨汉的打斗竟然更是一番斗智的较量!
大殿中的人们一声惊呼,似乎均认为这个代表大唐出战的“旗手”败局已定!
然而,正如一只青狼般躲在角落中观战的史思明的嘴角却露出了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微笑。
“吱——”莽布支右脚脚底发了一声刺耳难听的噪音,让殿中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与此同时,这位吐蕃第一争跤手脚下一滑,就此失去了重心,覆面摔倒!
众人大惊!再定睛瞧时,见安禄山已将莽布支牢牢按在身下——根据争跤的规则,他已胜出!
“彩——!”大殿内登时彩声四起。
而细心的人则看到莽布支的右脚不远处赫然落着一物,正是那条被安禄山“随手一抛”的蹀躞带……
“彩!”天子李隆基已经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口中赞道;
“张令公的幽州军中人才辈出啊!”他抚掌大笑。
张守珪笑着,谦逊地向天子一躬,殿中李林甫、高力士等大臣也都鼓起掌来。
莽布支挣扎着站起身来,他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已涨得紫红。他发现自己结结实实的上了眼前这个“旗手”的大当,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暗暗惊惧——他脑海中浮现出对方在开赛前热身时的每句话、每一个表情和每一个动作……
“这个对手太可怕了!”——种种迹象都说明自己在竞技之初便已落入这个看上去憨态可掬,甚至有些蠢笨的“旗手”的圈套:从一开始那走来走去的所谓的“热身”,对方就在观察和筹划所有的进退路线;将那条蹀躞带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扔,实际上正是早已准确的计算好了自己最后的落脚点;而在竞技过程中,他凌乱的呼吸,汹涌的汗水,看似力竭的退让,甚至那一闪而过的狡黠眼神,无不将自己引向早已埋伏好的“捕兽夹”——那条早已扣好的蹀躞带……。
当莽布支想明白自己落败的原因后,便毫无掩饰地佩服起眼前这位击败自己的对手——安禄山来,性格豪爽的他竖起了一只大拇指,用生硬的汉话赞美了那位刚刚击败了自己的对手:“大唐旗手‘双全智勇’!我输了!”
他也不理会还愣在一边的朗·梅色,躬身只向天可汗行了个赳赳的军礼,便迈开大步赳赳下殿去了。
朗·梅色俊俏的黑脸已经变成紫红色,他虽是正使,但并不敢责备此番同来的这几位勇士——他们不仅是受到赞普器重的大将,更在吐蕃军民中像神一样地被崇拜。
他也看得出来,如果单论争跤技巧和体力,这个叫安禄山的“旗手”肯定无法胜过莽布支,但是,这家伙的奸计,恐怕连吐蕃第一谋士——智慧无比的论·名悉猎也未必能轻易识破。
他抗议道:“哦,大唐自称天朝上国,怎么可以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获取胜利!”
还未等大唐君臣应声,使节席中一个身着华贵服饰,长着一双漂亮的蓝眼睛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输了就是输了,怎么可以抵赖?说起卑鄙手段来,怕是谁也比不上你们吐蕃人。”
众人看时,此人正是小勃律王子苏失利。
小勃律是大唐属国,地处陇右道最西南端,与吐蕃接壤,也常受吐蕃侵扰。此番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受老国王的委派率使团先到长安,又到洛阳,便是请求天可汗加派重兵保护自己的国家。近期,他还收到了密探的警告,吐蕃人已经制定了秘密劫持他的计划,好在将来把他作为人质,要挟老国王归顺。故此,他在内心里早就将吐蕃使节视作敌人,十分不齿。
苏失利虽然只十八九岁的年纪,但他的身份是小勃律的储君,在西域诸国中影响力也不小,故此,他这番话立即引得不少与大唐亲近的邦国使节也都纷纷站出来指责朗·梅色。
饶是朗·梅色机变多智,一时也难以于众人争辩,而坐在席上一直未动的吐蕃副使似乎更能沉得住气,处于尴尬中的朗·梅色与他眼神一交,便即刻恢复了镇定。他息事宁人地说道:“好吧!不争论了,我们应该礼让和尊重主人,接下来我们来比第二场吧!”
随后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小勃律王子苏失利,心想:“等着吧,你这乱吠的小狗!等你落入我的手心,让你亲眼看看赞普的军队杀进你们的王宫,看你还敢不敢嚣张!”
苏失利却不理睬他,只自顾自地与其他国家的使节有说有笑,一副浑不把朗·梅色这个吐蕃使节放在眼里的样子。
此时,殿外悄无声息地走入一人,他步伐缓慢,面色焦黄,面容瘦削,一副口鼻也都生的较小,如果不是留着一小撮八字胡须,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名未长开的患病少年。但他一对黄澄澄的眸子却如金雕的眼睛一般的精光四射,身后只背一张黑黝黝的大角弓。
这位貌不惊人的汉子,却有个响亮的称号——“雪域神鹰”!
他便是被称为“吐蕃第一神射手”的铁刃·悉诺逻。
今晚的第二场比试将是“弓箭”,而比赛场地也被暂时转移到了五凤楼殿外的城头上。
夜空中不见月光,璀璨的星辰布满天际,宛如缀在深蓝色绸缎上的无数颗瑟瑟宝石。
大家都很想知道,吐蕃第一神射手要如何在这样的夜色中展示射术。
只见五凤楼下的广场上慢慢飘起了红、黄、白三组不同颜色的孔明灯。
第一组的三盏红色孔明灯越飘越高,目测已至城头以上三百步的高度,渐渐缩小为三颗红色大星,这个距离早已超过普通硬弓的最大射程了。
只见悉诺逻引弦连射,“嗖、嗖、嗖”三箭发出,立即将三盏红灯一一射落!
在城头观看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片赞叹,都觉此人箭术不凡,而薛讷、裴旻等成名已久的神射手自思也能办到,便专心看他接下来还有甚高明之处。
陇右兵马使盖嘉运鼻子里“哼”了一声,心中颇不以为然,暗存了要与对方一较高下之心。
第二组的三盏黄灯升起,它们被用极细的铁丝连在了一起,在天空中飘飘摇摇……等它们飞至距城头以上两百步的时候,只听“砰”、“砰”、“砰”三声弓弦响,悉诺逻手中的弓箭连发,又将三盏灯一一射灭。
这看来似乎与之前一组无异,但诸将却都大吃了一惊:三盏灯连在了一起之后,只要其中的任何一盏灯被射落,都会立即牵动其他的两盏灯的运动轨迹发生改变。这个叫悉诺逻的吐蕃射手虽然其貌不扬,却能以如此快捷的连珠箭手法射落这三盏黄灯,实在叫人惊骇。
就在人们还在惊讶之时,十盏白色孔明灯升上三百步左右的高度,突然同时着火,变成十个火球,瞬间开始极速下落。
只听得一阵错落有致的“砰、砰、砰”的弓弦声响,悉诺逻犹如一位气定神闲的琴师,迅捷无伦地连发了十箭,每一箭都将一盏正在疾速下坠的孔明灯残骸击得火花四溅。
这一下,五凤楼城头上的人们都被吐蕃射手出神入化的箭术所震惊——有人赞叹,有人惊愕,有人拍掌,有人喝彩……
诸位唐将均皆骇然,他们低头自忖,如果换做自己,能射落第二组的三盏黄灯已有很大难度,而完成对十盏坠落残灯的连环速射却无论如何不能做到……况且,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发十六箭,臂力和耐力能否跟得上也很难说!
素有“盖一箭”之称的盖嘉运头上已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一开始还打算施展一下手段来教训一下这个吐蕃射手,但此刻已不敢请战。
忽然,就在这一片唏嘘和赞叹声中,人们听到两声清晰的对话。
“末将愿与吐蕃射手一试高下!”一个金属般铿锵有力的声音请战;
“高丽奴,不知天高地厚,还不噤声!”一个浑厚的声音呵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