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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争暗斗

    中书令张九龄从政事堂里出来,心情略显沉重。

    他的胡须斑白,白净的脸上已有了些皱纹,眉头深深拧成了一个“川”字,正在回想刚才君臣奏对时的情景。

    天子有意任命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为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三品,那便是赋予他入政事堂作宰相的资格了。但作为执政秉笔的首席宰相,张九龄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要成为“宰相”,需要的是长远的眼光、宏大的格局以及燮理群僚的能力,而张守珪作为一名显赫的“军事明星”,在这些方面似乎还远远不够。

    他诚恳进谏道:“宰相的职责是代天理物,干系重大。不是可以用来封赏有功之臣的普通官职,还请陛下明鉴。”

    天子李隆基微笑着问道:“那么,只给他加个虚衔呢?”

    面对天子的让步,张九龄仍坚持道:“古人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君之司也’。假如张守珪才破契丹,陛下即以之为宰相,那么,如果将来他平定了奚和突厥,陛下又以何赏之?”

    此话一出,政事堂内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最后还是礼部尚书李林甫出来打了圆场,他微笑道:“陛下圣明,优渥功臣,我等与众同僚均感激涕零。张守珪有二子皆已成人,不如并授此二子为朝廷散官,既全了朝廷法度,又表了功臣守土破敌之功。不知圣意如何?”

    天子点头道:“甚好!”转而向门下侍中裴耀卿问道:“裴公以为呢?”

    白发苍苍的裴耀卿恭敬地回奏道:“臣附议。”

    “好!幽州节度使、原御史中丞张守珪左迁为御史大夫……”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仍在犹豫是否将“同中书门下三品”几个字加上,但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拜右羽林大将军。并赐其二子官职。中书令,你看如何?”

    “臣无异议!”张九龄也只得表示赞同。

    接下来,君臣人等又将新科举人朝拜觐见,幽州节度府的献捷大礼,以及在五凤楼酺宴等诸事一一议了,天子才起驾回宫去了……

    这时,李林甫也跟了出来。

    他对张九龄叉手施礼,笑道:“相公以大局出发,陛下自是清楚的。只不过自前隋起,东北边患不断,先是有渤海靺鞨,后又有契丹和奚。张守珪这两年打的好啊,打出了大唐的威风,更打出了陛下的面子。圣人从重优渥一些,也实为常情啊。”

    张九龄忙还礼道:“李公说的是。但我等皆位处中枢,身负社稷,当为天子择百官,进贤能,查漏补缺,进尽忠言。仆只是担心卓拔边将过甚,引得各藩镇纷纷效仿,进而生出好大喜功之心,擅起刀兵,恐非社稷之福啊。”

    李林甫微笑着宽慰道:“圣人虚怀若谷,已采纳相公的进谏,大可宽心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施礼作别。

    看着李林甫的背影,张九龄又仔细的捋了一下自己奏对中的立场,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时时自省的习惯,心想:“究竟是我对张守珪心存偏见而过于敏感了呢?还是嫉贤妒能,排挤后进?”

    李林甫说的也没错,两年前的都山大败,六千唐军将士战死沙场,而当张守珪到任幽州节度使以后,敌我形势几乎立即逆转,他不仅用漂亮的反间计出掉了屈烈和可突干,还在紫蒙州截击了正长途奔袭而来的突厥援兵,大获全胜。

    天子闻报大喜,立即降旨召张守珪进东都献捷,意图也非常明显:朝廷表彰幽州节度府,即是表彰各藩镇的守土之功,更是激励各镇边将为国奋战。

    张九龄心及于此,眉心已凝成了个疙瘩。近年来,他心中总有种隐忧:虽然刚满五十岁的天子英明果决,立国以逾百年的大唐国力日益强盛,但某些微妙的变化却已在看不见的地方萌生了。

    “福兮?祸兮!”

    ……

    幽州节度使张守珪扫北,在紫蒙川大破突厥和契丹的捷报早就在东都洛阳的坊间传开了。

    东都的百姓们人人喜气洋洋,都觉得扬眉吐气。

    而今天更是个热闹的日子,上午是新科进士跨马游街,过了晌午,幽州节度府要来东都向天子献捷。

    一条洛水把洛阳分成了洛南、洛北。

    洛北除了宫城、皇城之外,还有围绕北市而建的二十九坊。北市漕运方便,故而从水路进出的大宗货物,如丝绸、瓷器、木材与香料等均在此进行;洛南七十四坊,设了西、南两市——南市店铺林立,市民所需的各类金银珠宝、丝绸布匹、果蔬五谷、百货日用等应有尽有;西市则相对偏远,靠近南郊,故主要进行牲畜、粮食、农具的交易。

    而位于洛滨坊的东都第一名店董家楼,因为毗邻天津桥和定鼎门大街,是观看热闹的绝好去处,故此楼内一层、二层靠窗的酒桌头几天就被人定走了。

    此时,就连平日里包桌钱贵得令人咂舌,今天又水涨船高翻了三倍的三楼雅间也被人包了,掌柜的已经乐开了花,这东都洛阳就是不缺有人钱啊。

    这三楼的雅间名曰“问月”,正是当初李白醉吟“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之处,位于酒楼最高层,雕梁画栋,陈设豪阔,器具极为讲究,室内开着两扇宽大的窗户,一扇与天津桥遥遥相对,一扇朝定鼎门大街敞开,视野广阔,时有带着春草香味的河风吹过,令人畅然。

    这时,伙计已经将一桌上好酒菜布了上来,满满地摆了一桌。席中有:

    龟鹿高汤浇早春露葵、小鲜河虾爆炒邙山新韭、薄如蝉翼的鲈鱼脍、胡炉嫩烤小羊肩,又有一尊邢州窑白釉大罐被端了上来,里面盛的是由鹿筋、熊腱、海参、松茸、冬瓜炖出的“五福交运汤”;还有一只越州窑青瓷大凹盘,呈上来由鸡、鸭、鹌鹑、斑鸠、野雉、肉鸽、鹧鸪等与萝卜、莴苣、芋头小块一起红烩而成的“百鸟朝凤”,这其中许多菜品,寻常人等莫说吃过,就是连见都没有见过

    最令人咂舌的是,桌子正中摆上了一条新烹的金色大鲤,由一只秘色瓷莲花大盘盛着,见那鱼身弯曲、鱼尾舒张,浑身切花勾芡后用热油反复淋过,已呈蓬开的松球状,浇了由红果酱与蔗糖、香醋熬成的橘红色汤汁,鱼头高高昂起、鱼口中衔一朵茶盏大的粉白芍药花,仿佛正在摆尾奋鳍地飞跃龙门,真是“色、香、味、意、形”俱全。

    其余的荤素菜肴皆备,干酪乳品俱有,直将一张大桌摆的满满当当,不在话下。

    董掌柜极会做人,他挑了一坛自酿芳香四溢陈年的“牡丹醉”,送上了楼来,要亲自为如此舍得掏钱的贵宾敬一杯酒。

    “问月”雅间内有五位客人,其中一个他是认得的,此人头带黑帻,生的眉目伶俐,名叫严庄,是本地的土著,因为读过几年书,常在市中给人做执笔买办,却听说他沾染了赌博的恶习,偷偷将在安众坊的三套房子卖掉了两套还债,把他老爹气个半死。严庄平日虽然游手好闲,但却喜欢与人厮混,也来过几次董家楼,董掌柜虽然识得他,但心里却有些看不起他,故此也没什么深交。

    岂料,今天他却引着四个客人来到董家楼。其中一位衣着豪阔的胡人壮汉二话不说,便掏钱将“问月”雅间包下,又要了一桌上等酒席。

    董掌柜见财神爷上门,哪敢怠慢?他拉着正忙着跑进跑出张罗的严庄为他引荐几位贵客。

    “这小子,八成是从东市上结识了这等豪阔的胡商……”董掌柜一边陪着笑,一边暗暗念起了他的生意经:“以后不妨多结识些三市的买办,让他们把有钱的商贾都引来才好。”这下子,他自然与严庄更“有交情”了些。

    严庄首先为董掌柜介绍了领头的这位胡商。

    只见此人相貌雄奇,狮鼻阔口,虬髯焦黄,头戴一顶翠绿色杭绸硬角幞头,顶门镶一块碧绿色翡翠,身上穿一件墨绿色锦缎绨袍,左右手各带一只镶着硕大的红、绿宝石戒指……一看就是腰缠万贯,花钱不眨眼的主儿。

    在董掌柜的眼中,有了这位名叫哥舒翰胡商的映衬,他旁边三个衣着朴素的读书人也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估计都是落榜的,要不早跟着跨马游街去了!”董掌柜一边敬酒,一边暗想道。经营了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力着实不差。

    这三人正是落榜的高适、杜甫和岑参。

    他们看了进士游街后,便沿洛水南堤散步,在旧中桥附近恰巧遇到卖朝食的严老汉和他的儿子严庄被赌坊的人殴打讨债。

    三个读书人见严老汉着实可怜,这才出于义愤上前阻拦,却被无赖们围了,一时难以脱身。

    眼见对方人多,他们就要眼前亏,却不料杀出个哥舒翰来。

    他恩威并施,在接连放翻了五六个无赖后,又拿出钱来替严庄还了赌债,恐吓得无赖们再也不敢报复,才了了这场风波。

    经此“一役”,哥舒翰与三位读书人彼此欣赏,十分投机。他又随口说起想找地方看献捷大礼。

    严庄正是个好事的,一听就来了精神,便引着他们一起来董家楼。

    哥舒翰不怕花钱,当即包了最贵的雅间,又叫了酒席,招待诸人一边吃喝,一边等看献捷的盛况。

    董掌柜敬完酒后当才下楼去忙,诸人又是几杯“牡丹醉”下肚,话也多了起来……

    原来,严庄前不久又欠下不少赌债。正走投无路间,碰巧遇到几位幽州的客人,说幽州节度使行营要雇一名执笔买办,这正对了严庄的路,他被录用后,一直忙了十来天,今早才领了赏钱回家。他挤在人群中看了进士游街后,正遇上了收摊回家的阿爷,却又被赌坊的人拦路讨债……他向哥舒翰等人再次敬酒致谢后,又将自己在幽州节度使行营听来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他语言风趣,又刻意收敛了身上的市井习气,却也不讨人厌。

    很快,几个年轻人就熟络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