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说:“什么事有趣?说来听听。”高桂英说:“寺里有个小和尚,法号传綮,丹青颇妙。小小年纪,却喜饮酒,醉后画画,却不售卖,随手便送给市井贫人。听说这小和尚是从南昌来挂单的,当初为了躲避尚可喜乱兵,和父亲、叔父、弟弟一起出家为僧。现在南方安定了,便出来云游,寻访丹青名家。”
李自成说:“全家一起出家,这倒稀奇,只怕不是躲避乱兵这么简单。他既不卖画,以何为生呢?”高夫人说:“既是僧人,自然化缘为生,或到寺院挂单,见山门便有三升米的情分。他既善画,随处找个绅士人家,画上一幅,便能吃住许久。”
李自成笑道:“好!好!好!”门外站岗的卫士和等着收拾餐具的厨子都不知道一个会画画的和尚好在哪,高夫人却知道李自成笑的是什么,乱世之中,古玩字画保不得性命,人们往往把它们换成金银,甚至宁可降价处理。而这个小和尚能从南昌平安来到武昌,还喝得起酒,首先说明一路治安不错,其次说明这一路上的有钱人又有闲心玩字画了。穷人忙着娶老婆,富人忙着搞艺术,这不就是太平盛世。
“等我平定天下,倒可以请这位小和尚到北边看看。天下的画虽多,可画的净是吴山楚水,我要请他画一画王瑾常说的白山黑水、浩淼鲸海,画一画苏武牧羊的北海,画一画西域的雪山大漠、半咸半淡的奇湖。”
“自汉以后,天下南北分裂四百年,自唐以后,天下又南北分裂七百年。”李自成这话槽点颇多,不仅直接无视了西晋和隋朝这两个短命王朝,还直接把辽、金、元、北元、清当作北朝,把五代、宋、明当作南朝。
“天下分久必合,该到重新一统的时候了。若天遂人愿,由我之手成就此事……嘿嘿,我这个皇帝也可做得问心无愧了。”李自成咕嘟咕嘟喝下一碗鸡汤,“明天我就回前线,武昌这边的事,还是要偏劳你。”
高夫人笑道:“和我说这个不就见外了。”李自成说:“我大哥活着的时候常说,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我现在算是明白了,这些个事情要是没你管着,可要把我愁死了。自敬就是个榆木脑袋,什么事不给他定下规章他就不会办。”
高夫人说:“榆木脑袋好,他经手的钱财那么多,真要是心思活泛,你放心还是我放心?说起来,我们这里的事还算是少的呢,米脂老家县衙门的事有时都比这麻烦。”李自成笑道:“当驿卒那会儿我要是能签个命令把县太爷送台湾去,也不麻烦。”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李自成感慨道:“在庐州的时候二虎总说,等太平了,他也不想当官,就想弄二百亩地,带着长工侍弄,我说他想得美。一个国家的破事,得比咱一个营头的破事多出多少倍。现在打仗还好些,真要是把崇祯皇帝的位置给我坐,今天这儿闹灾,明天那儿发水,我还真不见得管得明白。”
高夫人说:“你现在管着半个国家,不也管得挺明白吗。”李自成说:“我什么时候管过,还不都是玉峰和六部尚书管着,我只管盖章。”高夫人笑道:“你没把哪个尚书拉出去杀头,便是你强过崇祯的地方了。”
李自成擦了擦嘴:“明天就走了,今天我再去看看闺女吧。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儿子了,最好是他能跟王瑾学点好,别把王瑾那套老顽固的毛病学了。”
高夫人说:“你既然知道以后事更多,还舍得把王瑾放走?”李自成说:“不放不行啊。我们眼里的天下就是四海之内,长城内外,但在人家王瑾眼里,大明不过是天下的三十六分之一,再加上塞外,也就是十八分之一。和他比起来,我也是井底之蛙,只不过咱们这口井特别大罢了。”
高夫人笑道:“也好,省得你们兄弟一君一臣不好看。老曹和老张的事,还不知道怎么弄呢。”李自成说:“这事倒也有善了的路子,前些日子见张哥,他说了个办法,我看还成,回头和曹哥说说,他要是同意,这事就这么定了。”
高夫人撇了撇嘴:“老张出的主意,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
这回高夫人还真猜对了,张献忠想出来的办法,正常人借十个脑子也想不出来。
“袁将军不是让你们别守高密吗?怎么还是损失这么大。”易浩然颇为不满地说。马进忠说:“这话你不用和我说,你看我像是那非要打硬仗的人吗?”
杨彦昌说:“张福臻那个老顽固,死活不肯离开老家,我们只把他老娘带出来了。”易浩然说:“单将军和张将军的兵马这次损折太多了,张将军又负了伤,这下子莱州的局面更难办了。张大人在莱州很有号召力,他一殉国……”马进忠漫不在乎:“他们的人本来也不会打仗,我和杨老弟的人马带出来就行了。柯永盛的汛地定在胶州,高密这地方本来也占不住。咱们还是做山大王,逮着机会,就下山抢几个土豪恶霸,碰上那巡哨的、打粮的清兵,也不妨宰他几个,别和柯永盛硬碰硬。”
虽然易浩然很不喜欢马进忠的态度,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高密这一仗,一万多义军被清军不到一个时辰就攻破了城池,四散逃走。虽然这与马进忠带头逃跑不无关系,但马进忠就算真的卖力去打,顶多也就多坚持两个时辰,毫无意义。
杨彦昌说:“张福臻的号召力如今也不顶什么用了,莱州府的乡绅多半都想投虏,就是没卖身投靠的,也大多不肯跟我们合作,只是闭门自守罢了。自从平度那个刘老爷给我们送粮食,让清兵灭了满门,好些原来帮我们的乡绅现在都不和我们来往了。要和鞑子斗,还是得靠单将军、张将军带来的那些穷兄弟,三亲六故、房产地业通通都没有,就一条性命,什么也不怕。要我说,先挑几家带头办团的劣绅,夜半摸上门去,杀他个鸡犬不留,让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一直没说话的袁时中终于开口了:“马将军说得对,高密这样的硬仗我们不能再打了。虽然闯军给我们送来了装备,但说到底,我们大部分人还是乌合之众,就连我们从陕西、宣大带来的老兄弟,游击这么久,列阵作战的本领都有些废驰。但我们终究也有几千战兵,光是抢粮食也不合适。就按杨将军说的,先打民团。不过这个打法要讲究,乡绅是杀不完的,我们还是得设法争取那些还没有卖身当汉奸的乡绅加入我们。”
袁时中看了看大家,示意他们有话便说。马进忠的谋士卢鼎站了起来:“鼎有一计,不知合不合将军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