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城内的局面已经十分混乱,虽然这里遍插旌旗,显得防卫森严,但实际上不仅洪承畴不在这里,而且这里也没有任何一个明军主要战将的部队防守。
洪承畴在闯军和西军到来之前,已经悄然撤出了凤阳。凤阳很重要,但还没重要到洪承畴要为之拼命的程度。
洪承畴手上的兵力并不亚于李自成和张献忠,但这支旧败流浪之师如何与拥有整个长江流域支撑的闯军、西军抗衡呢?
当年的三边总督洪承畴是反王们心中最大的敌人,那是因为有陕西的兵将、地盘还有朝廷拨款的支持。没有了这些,洪承畴不过是个流亡淮北的孤魂野鬼,有何可惧。洪承畴也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状况,保全军队是第一要务,至于决战,那是清军和关宁军的事。
现在凤阳只剩下了操军和高墙军一千多人,五年前被王瑾歼灭的那一批就已经没什么战斗力了,这些重建之后的更水,很多干脆是抓壮丁抓来的。闯西联军如果想攻城,派二百人就足以拿下。李自成和张献忠也不是傻子,早已看出守军在虚张声势。不过实在没有强攻的必要,拿下这么个地方也没什么用。凤阳既没有多少经济意义,也没有多少军事意义,其政治意义才是第一位的。既然如此,最好还是让城内守军直接投降。
囚室的门被打开了,高墙军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请王爷移驾。”
唐王朱聿键整理了一下衣服,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囚室。守陵太监石应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四百六十个大嘴巴。“王爷,奴才猪油蒙心,对王爷无礼,王爷只当小人是只苍蝇,给小人一条活路。”
朱聿键被关进高墙时,石应诏向他索贿,没想到这是个穷王爷,他那个继任唐王的弟弟朱聿镆根本没给他送钱来。来凤阳蹲监狱,不给石公公上供,这还得了?于是石应诏把朱聿键锁进了一只木箱,箱子十分狭小,人的头和四肢能从孔洞伸出来,而身体蜷缩在里面,站不得、坐不得、躺不得、跪不得,连屎尿都要拉在箱子里。除了不敢弄死朱聿键,石应诏想尽各种办法变着花样折腾他。
在明朝治下,石应诏可以欺上瞒下,一手遮天,可现在闯军来了,一旦打开高墙,放出朱聿键,石应诏只有死路一条。倘若闯军是流寇,那石应诏这么有钱,必死无疑;倘若闯军已经是正规官府,那么在封建礼法下,绝不会容许一个太监这样折磨一个王爷,哪怕是前朝王爷也绝对不行,石应诏只能死得更惨。而根据闯军之前的行事风格,朱聿键不仅毫无恶名,还赈济过灾民,最坏的下场也不过就是去井冈山种地,而他石应诏必定被追赃助饷,死得要多惨有多惨。
悄悄杀了朱聿键灭口也不行,高墙军二百多人,怎么可能封锁得住消息。所以石应诏也只剩下一个办法——跪求朱聿键饶命。
但显然,这个办法也没什么用处,朱聿键看都没看他一眼,径自走了出去。
尽管城外的敌人是反贼,但大家还是下意识地觉得王爷应该有些面子。哪怕大家都不觉得大明能打回来了,明军的中下层军官们也不想背丢失中都的锅,如果有个王爷命令他们投降,那是最好不过了。
朱聿键在一群穷秀才和兵卒的簇拥下上了城头。有头有脸的军官和士绅早就跑了,有的甚至跑到了闯营中。哪怕现在闯军不缺文官了,这些人投降之后也能混个耍刀笔的微末小官,田产收益会降低,但也不会直接被均田,不至于阶层滑落到底。既有机会巴结真正有权势的长官,也有财力供子孙读书,连着两三代都能混上一官半职,便可翻身再做士绅。
经过闯军三年的施政,士绅们心里多少都有谱了。李自成打算狠狠收拾收拾他们,也打算弄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但并没有打算弄死他们所有人。这是很符合他们的常识的,开国皇帝或者军功赫赫的强势皇帝抑制豪强,这是惯常操作,就算把士绅一顿爆锤,最后还是要用他们的。既然李自成用的还是封建皇帝的老套路,只有程度轻重的差别,没有本质区别,那大家赶快称臣磕头不就好了。挺过这一阵风,后辈儿孙照样做土豪劣绅。
李自成和张献忠打马来到凤阳城下,身后跟着数十人。在仰视别人的时候保持气势是很困难的,但是这两位并不存在这个问题,纵使抬头望着朱聿键,号令十万之众的气魄也令人不敢逼视。
至于是他们本人有霸王色霸气,还是他们的身份带来了压迫感,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自成身后有一些人下了马,按宗族班辈向朱聿键行礼。当年王瑾攻破凤阳,带走了所有高墙罪宗,五年来,这些人因为各种原因死了不少,后来作为老弱也裁汰了一些,但也有一部分人一直留在闯军,甚至有人已经跻身中层。
朱聿键拱手道:“二位元帅,有礼了。”李自成答拱道:“唐王殿下既脱牢笼,何不开城?”朱聿键说:“此地毕竟是在下祖坟所在,不敢轻献。”
李自成说:“入城之后,一应事项俱照五年前旧例,唐王殿下亦有一爵之封。”朱聿键答道:“家门衰丧之人,不敢有爵禄之望,只是请问,二位大帅取下这淮北之后,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是张献忠回答的:“河北之地沦丧,天下凡稍有良知者,皆明白抗清保国的道理,可唯独大明朝廷不抗清,这成什么话!我们此番北上,便是奉劝你那侄孙朱由检,不要学张邦昌、刘豫。哪怕学金哀宗,至少有个好名声,别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朱聿键说:“在下有三件事,请问二位大帅。其一,北上之后,能驱逐鞑虏,复全金瓯否?”
李自成和张献忠齐声道:“能!”朱聿键说:“其二,能抚字流亡,安宁宇内否?”李自成和张献忠毫不犹豫:“能!”
朱聿键说:“其三,能保名教道统,全朱氏祭祀否?”答案毫无疑问:“能!”
城门大开,守军鱼贯而出,掷兵刃于路旁。张献忠笑道:“这王爷识相得很啊,你派人和他对过词?”李自成说:“那倒没有,不过当年他还是唐王时,了解过一些他的情况。这个人不能当藩王看,就是个读书人。”张献忠笑道:“读书把自己读到笼子里去了,他这书读得也不怎么样。不过好在他没问我们能不能同心协力,共享太平,否则还真没法答了。”
李自成说:“倘若天下平定了,我们三兄弟又都活着,恐怕谁也不肯对谁称臣。”张献忠说:“那是自然,不过,我倒有个不伤和气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