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清楚这么干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吧。”阿贾伊问道,“如果将来这些武器被用来和闯军作战,不管使用它的是明军还是清军,你都会上军事法庭的。王瑾保护不了你,他得顾及整个军队的舆论。”
郭瑶不知道什么叫军事法庭,但也大致理解阿贾伊的意思:“人生在世,哪顾得了那么多,且管眼下吧,且管眼下。”
郭瑶干了一件超出常识的事情:他把阿贾伊船上的火炮卖了五十门给孙传庭。
阿贾伊倒是无所谓,反正孙传庭给钱了,这一路回到闯军的地盘,海上也没什么力量能威胁他们,再朝王瑾买新的呗。现在铸炮对闯军来说已经不是问题,只是由于马匹数量不够,炮兵规模难以扩大。
但郭瑶这么做,问题就很严重了。如果孙传庭守住了辽西,将来他就会用这些火炮对抗闯军;如果孙传庭被清军消灭了,那么这些火炮就会被清军缴获,用来对付闯军。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资敌。
不仅如此,郭瑶还再继续“信口开河”:“兄弟们!坚持到明年刮南风的时候,到那时就有增援来了!中国人还没死绝呢!能看得到大海的地方就没有孤军!”
“你这人真是疯得可以,你就这样替你们大元帅和王瑾答应了,到时候他们不同意怎么办?”阿贾伊说,“要是你一回到香港就被吊在旗杆上,我也不觉得你冤枉。”
郭瑶说:“大元帅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了解王瑾。王瑾所求者,乃万世之名,绝不肯有半分失信,哪怕是我替他答应的。虽然不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增援,等南风起了,送些粮食来还是没问题的,还有台北那么多硫黄,也可以送些来。甭管送的是什么,哪怕送几船劈柴,也能让辽西的兄弟们知道,他们还没被抛弃。”
“毕竟,我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二十多年前,我曾经以为这里是我的梦想之地,但最后,我心灰意冷地当了逃兵。即便如此,在这个地方马上就要毁灭的时候,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郭瑶看了看船舷边那些恋恋不舍地望着岸上的人,他们从这里带走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有人。
这些人主要是在湖南之役中被俘降闯的关宁军军官的家属,孙传庭知道扣下这些人也没什么用,只能一起送死而已,现在能活一个是一个吧。也有一部分其他关宁军军官的家属混于其中。那些塞家属上船的人情况都很类似,比如说哥哥留在山海关,让弟弟去南方,或者有妻有妾,让妾带着她生的孩子去南方。他们对闯军还没有多少信心,但辽西现在这样危险,还是做个备份好。
也有一些不用这样的,比如说江翥,他的妻儿本来就在闯军治下,儿子甚至在衡州府城和闯军将领们的儿子做同窗:“这样也好,要是老子死在这里,还能指望儿子将来报仇。”
阿贾伊说:“明年我们再来的时候,如果这里还没有沦陷,我们再多带走些孩子吧。就算这支军队全军覆没了,十年之后,下一代还能再打回来。”
郭瑶说:“明年我们来的时候,你应该还在从美洲来的半路上呢,你怕是赶不上了。”阿贾伊说:“我今年不走了,世界历史的转折点就要到了,我不能错过。贸易的事,让我的兄弟带船回去就能办。”
郭瑶笑道:“我看你比我疯多了。我多少听说过些你的事。我们闯营的兄弟,有了钱之后都是买地种水稻、种麦子,大元帅要废奴不成问题,减租减息就推行得很困难了。你的兄弟有了钱之后种的都是甘蔗、烟叶、咖啡、棉花,你居然也要废奴,你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阿贾伊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一直没人说得这么直白而已。阿贾伊笑道:“我们这些逃奴要废奴,起义农民要减租减息,都不算最有勇气的。你看看那位姓孙的明朝大官,一个祖先是军事贵族的高级文官,竟然想清理军事贵族的土地。你也是这个阶级出来的,应该能理解他的处境吧。”
郭瑶点了点头:“是啊,我算是你说的‘军事贵族’里最低那一档的,在做官以前,财力相当于一个富裕自耕农。辞官回乡之后,又经营商业,这种清丈土地的政策和我没什么关系。可对于那些卫所中的高层,还有那些与他们沾亲带故,盘根错节的士绅来说,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啊。别说是陕西这种军人势力强大的地方,就算是广东,闯军要不是因为是外来户,谁的面子都不用给,人多势众还能打,是绝对办不成这事的。至于孙督师,嘿,想得很好,做起来,要么是做不成,要么是把自己搭进去。这么一比较,你那边还好,西班牙人种地的本领真是差劲到家,在吕宋几十年,都只能靠华人种地,听说你们那里种地的都是法国人……”
这两位在十七世纪大谈中国和加勒比社会各阶层的分析,把翻译累得半死。作为穿越者和穿越者的老朋友,这两位说的东西实在是太超前了,哪是个之前在澳门做仆人的普通翻译能说得明白的。“卫所”“军事贵族”“减租减息”之类的词,都是直接音译,“大元帅”直接被翻译成了国王。
就在这时,孙传庭来了。他没用督师仪仗,穿着戎装。大明朝廷都跑了,仪仗已经吓不住人,在现在的辽西,能打是一个官员获得地位的唯一标准。军事知识丰富的孙传庭依旧保持着威信,而辽东巡抚方一藻已然连放屁都不响了,孙传庭直接夺了他的抚标,分给了几个像朱文德一样之前因为得罪高起潜被免职的军官统领。
郭瑶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双手捧给孙传庭:“些许薄礼,请制台勿辞。”孙传庭接过铜牌:“行贿的我见得多了,如此别致的,你倒是头一个。”
铜牌的形状就像一扇大门,上面的图案是一匹奔逸的骏马。很明显,这是个“闯”字。郭瑶说:“请督师遣心腹人,持此牌至晋北天台山赵杲观,可以让那里的木寨主做一件事情。”
孙传庭的神情十分复杂,郭瑶说:“拿着吧,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大同守将姜瓖是个小人,不能相信,就算他想和清军决一死战,他又是个什么东西,当得住皇太极一击?国家已经这副德行了,我也什么实话都敢说了,多活一个是一个。”
“我们是反贼,可制台你想想,我们这些反贼和建虏比起来如何。这年头没有你想效忠的朱洪武,那你是愿意看到刘福通、徐寿辉赢呢,还是李察罕、王保保赢呢?其实制台心里清楚得很,大明到了这一步,和亡了还有什么区别?然而输给闯军,只是朱明一家一姓亡其国,输给建虏,则是崖山之事重现,亡华夏之天下。”
“制台已经是第四次和建虏打交道了,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建虏之强,实非蒙元可比,以夷变夏,绝非空言。到那时,剃发易服,道统沦丧,两直隶一十三省之江山皆如辽东一般,亿兆黎庶尽为奴才,你我这些为官为将之人,皆是千古罪人。”
以郭瑶的身份,原本是没资格和孙传庭这样说话的,但孙传庭都已经当了瓮中之水陆两栖卵生爬行动物,也不用管什么礼数了。二人默然相对良久,郭瑶叹道:“制台,你早晚得决断。关宁十几万军民,你得带他们走条活路。”
原本会在天牢住三年的孙传庭,在本时空只住了三个月,崇祯抛弃了他,却也去掉了所有的掣肘。高起潜走了,方一藻靠边站了,要不是被清军堵着门打,孙传庭现在完全是自由之身。
所以,现在的孙传庭和另一时空四年后的他,在性格上简直就是两个人。孙传庭向郭瑶一拱手:“如果真的无路可走,某至少不会带着他们走邪路。”
就在这时,一艘单桅纵帆船迅速向阿贾伊的船队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