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辉兄,小弟敬你一碗。”陈奇策恭恭敬敬地将酒碗捧到王兴面前,王兴一饮而尽,笑道:“不用搞得像风萧萧兮易水寒一样,我还等着领赏钱呢。”陈奇策说:“要说每月挣两块钱的大头兵是为了钱来的,我还相信,你个一月挣六十块钱的凑什么热闹。”
王兴十二岁即来广东落草,一生功业都在广东,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他其实并非广东人,而是福建漳州府的附郭县龙溪县人氏。
“上一次马尼拉屠杀时,我舅父阖门遇害。我虽不认得我舅父,但自打我记事起,就见外婆疯疯癫癫的,每日念叨儿子。后来那些家务事也不必提了。我们福建人的仇,郑芝龙没管,广东的官府却管了,就凭这个,我绣花针坐定闯营这条船了。虽说做了个威武将军,但就过这每日坐营点操的日子,闷也闷死了。大丈夫生逢乱世,自当战场取功名,这活计虽然危险,却比整日坐在衙署中当官强得多了。我与西班牙人既有国仇又有家恨,能有与之对垒的机会,正是人生大幸。不论成败,后世子孙提起我王兴来,都知道我是一条了不起的好汉。”
陈奇策说:“都是炎黄子孙,何分闽人粤人,像西班牙和葡萄牙那般,明明是一族却非要分成两国,才叫奇怪呢。话不多说,兄长多加保重,待到功成之时,还是小弟来接你回去。”
王兴带着一百人分乘十艘舢板,悄悄登上了吕宋岛的海岸。西班牙人对基层的控制力很弱,尤其是没有传教士长期深入的地方,闯军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地在白天偷渡都没有人管。但是闯军的兵力投送能力也仅限于次了,偷渡百八十人没问题,大军登岸就是找死。
王兴的队伍中有二十名在江西、湖南加入闯军,战斗经验比较丰富的老兵,二十名他自己山寨中的老兄弟,二十名在广东加入闯军的新兄弟,二十名加勒比海盗,二十名马尼拉大帆船上的投诚人员。有一名加勒比海盗是在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加入阿贾伊的舰队的伊洛克债务奴隶,就是他先行登岸联系了自己的族人,接应闯军登岛。
伊洛克人生活在吕宋岛北部沿海,处在对华交流的前沿,多有与华人通婚者。因为生活区域离马尼拉较远,不像居住在吕宋中部平原地带的他加禄人、邦板牙人那样深受西班牙人影响。他们虽然也接受了天主教,但自有一套自己的价值观念。在与西班牙人的对抗中,起义华人也会向自己的伊洛克亲戚寻求帮助。
王瑾出重金招募志愿者时,王兴主动提出要指挥这次行动,他们的任务是设法引导起义华人进入山区,与尚未屈从于西班牙人的菲律宾原住民合流。虽然吕宋的山区绝没有容纳全部两万六千华人佃农的空间,起义军还是会损失惨重,但是和攻打马尼拉相比,进山是唯一的一条活路。
至于帕里安的华人,王瑾实在是想不出办法帮助了。抢劫帕里安能让西班牙人获得高达五百万比索的财富,耶稣复活也拦不住他们。
在行动开始之前,王瑾还致信郑芝龙,希望双方暂停争斗,共同解决吕宋问题。郑芝龙当然是置之不理,王瑾也从来没指望他会答应,但是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在这种气候恶劣的异国他乡作战,派到吕宋岛的这一百人究竟有多少能活着回来是很难说的。西班牙人对菲律宾的统治很粗糙,对于很多地方都不能直接统治,而是靠传教士控制,这就使得菲律宾山民们不像苦大仇深的华人佃农那样容易被组织起来,所以不能指望他们成为起义的同盟军。起义已经开始了,失败也是不可避免的,王兴现在只能利用队伍中的菲律宾人和华菲混血儿去农村找关系,设法建立几个据点,收容失败的起义余众和他们藏匿起来的家属。
十二月二十三日,香港。
“情况就是这样,攻打马尼拉的各路义军都失败了,死者数千,剩下的逃进了山里,估计后续被追杀以及死于饥饿、疾病的还要有数千。电辉利用土著人的矛盾,带着华人和伊洛克人烧了两个邦板牙村庄,邦板牙兵都回家救援了,西班牙兵和日本兵不熟悉乡下的情况,很难进山追击,估计大部分人都是能逃掉的。”返回了香港的陈奇策向王瑾汇报道。
王瑾并不支持攻击邦板牙平民的方式,但他也无意指责王兴。他早就知道,王兴绝不是一个仁慈的人。另一时空,王兴为了取得抗清基地,和新宁县汶村的陈氏家族开战,几乎将陈氏满门屠灭。因为当时陈氏已经剃发降清,所以王兴一直认为这样做非常正义。邦板牙士兵是西班牙人屠杀华人的重要助力,对待他们的家属,王兴能做到杀人不多,放了火之后不追杀逃散的人,已经说明这一年多军纪教育卓有成效了。
王瑾问道:“那么帕里安呢?”陈奇策说:“西班牙人准备的时间不够,所以没部署炮击,直接让步兵攻进帕里安区。估计杀了三四千人,逃走的也有几千,现在帕里安的人口已经不足千人了。华人基督徒,乃至于那些官吏,因为比较富裕,被杀的是最多的,反倒是穷汉趁机逃了不少。有一个华人基督徒的老婆是日菲混血,他大舅哥在日本连队里当兵,向他通风报信了,还有一个梅斯蒂索士兵通知他母亲逃出帕里安,所以攻击开始前一个时辰,就有人开始逃了。”
王瑾没说话,陈奇策接着说:“泰勒带队劫持了一艘西班牙商船,我们用这条船和船上的人员货物向西班牙人换回了一百个俘虏,途中死了九人。此役遇难者总数估计超过一万两千人……水师成军第一战就打成这个样子,是我的责任,我……”
“你有什么责任?你们总共去了七条船,五百三十二个人,才上船训练几个月,就想打下马尼拉吗?能把七条船都开回来就是奇迹了。哪怕只救回这九十一个人,也是大功一件。何况因为你们的干扰,西班牙人阵脚不稳,否则的话,他们至少会杀掉两万以上的华人。”王瑾说,“我们在海军上是弱小的一方,打败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们闯军从陕北转战到广东,打过的败仗不计其数,但我们越败越强。现在打不过,十年之后再打就是。”
陈奇策说:“我们没做什么,只是乱了一下西班牙人的心神而已,那些人能活下来都是他们自己争取的。身为军人,在同胞被屠杀时却只能做这样一点小事,我很惭愧。”
王瑾说:“你没什么可惭愧的,你没有对同胞的苦难坐视不理,而是努力之后失败了。能不能赢只是本领问题,去不去做才是是非问题。不用再想这些,练好你的海军,十年之后,还要再去报仇。那些救回来的俘虏,如果身体没问题,就留在海军当兵吧。按照我们之前说的,每年都要向菲律宾偷运一批人。等到了最后决战的那一天,你得带着他们依约去把电辉接回来。”
“是!”陈奇策转身出去了。王瑾望着面前的地图,攻下马尼拉是必须的,如果他这一代不完成这个任务,后辈很难保持这份决心。但十年之后的闯军是什么样子,甚至到那时自己还在不在,都是未知数。
人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