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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雷州糖业

    “孙知府,糖商们今天又来了。我还是像之前一样答复的,可这样下去终非长久之计啊。”雷州府吏官吴明晋禀报道。

    吴明晋原本是雷州府下属徐闻县的知县,他是南直隶的一个小地主,家里没什么财产,也没什么人口,只有一妻一子,都随在任所。闯军到来之际,他死又不敢死,逃又不敢逃,于是便稀里糊涂地投降了,被晋升为雷州吏官。

    奉天倡义营的六科并不是六个实体部门,而是几个小部门组成一科,由科官统摄。因此,一个府的科官更类似于分管某一块的副知府。其下经历司、照磨所、司狱司等部门的主官才是实际上的部门负责人。

    和他一起来的是雷州府户官萧占风,此人本是个不第书生,闯军新开科举之后才考上来。不管是哪朝的科举,反正都是科举上来的儒生,他和吴明晋的立场还是很接近的。萧占风说:“我等上任之前,王巡抚特意嘱咐过雷州糖业之事,以不生民变为底线,这……”

    最近这几天,雷州的糖商上门不是一两回了。制糖业是雷州府境内规模最大的一项产业,糖商势力很大,历任知府都不得不对糖商有所敷衍,吴明晋没想到,这个新知府居然每次都把来求见的糖商拒之门外,软硬不吃。

    糖商上门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就要破产了。闯军占领雷州之后,并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组织田兵,但是雷州的农民因为种植甘蔗,经常需要资金周转,在农忙季节还要雇工,比一般的农民更有见识。趁着闯军杀掉了几个大糖商和一批放印子钱的,雷州的农民和赣南的农民一样,自己组建了自己的田兵。

    这样的现象在闯军治下的各地并不罕见,王瑾想出田兵这个制度,原本就是照抄了另一时空瑞金农民的智慧。这本来就不是某个青天大老爷的奇思妙想,而是南方农民经过长期的生产实践,自发总结出来的斗争经验。既然瑞金的农民想得出,在闯军的启发下,雷州的农民想得出也没什么稀奇的。

    种植甘蔗再榨糖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投入也很大。农业生产的规律就是,一项产业需要的资金越多,中间的环节越复杂,就越容易让豪势之家找到剥削农民的机会。由于蔗糖的销路把持在与官府、海盗都有勾结的糖商手中,既有做贩运的行商,也有做榨糖的糖寮主,因此种植甘蔗的蔗农实际上就成了糖商的农奴。

    对于处在食物链最底层的农民来说,种植甘蔗的利润很低,远不如直接种水稻,就算卖不出去,全家守着这点粮食也饿不死。但由于他们都欠着糖商的高利贷,想不种甘蔗也不行。

    闯军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首先是严格执行法律,打击高利贷,一大批债务被宣布为非法,让农民解放了不少。其次是有了田兵组织,农民有了与糖商对抗的手段。最后是闯军实行实物税和货币税并征的制度,不收丁银,不收辽饷,农民如果没有银子,可以用粮食交纳租税。

    以往秋收一过,农产品价格就会被商人压得极低,农民为了搞到银子交税,不得不忍痛贱卖自己的收获物。这也是为什么明朝税率不高农民负担却大的原因之一。农民的劳动果实交给朝廷的少,交给商人的多。而商人敢于这样明目张胆地扰乱物价,离不开官府的默许,商人们也是自己挣得少,孝敬给官老爷的多。

    虽然大的历史潮流是货币税取代实物税,但是对于农民起义者来说,收实物税才是他们的理想。农民要进行的步骤越少,被剥削的可能性就越低。

    农民既免除了阎王债,又不必再担心农产品变现的问题,就很难受糖商们挟制了。当他们有了自由选择农作物的权利,第一选择自然是种水稻,种不了水稻的地方,就种植番薯、芋头等杂粮。

    以粮为纲是历朝历代的传统,朝廷是这样的思维,农民也是这样的思维。除非能看到特别高的利润,他们是不会愿意种植其他作物的。另一时空李定国收复雷州的时候,向当地百姓分发耕牛和种子,因此赢得了拥戴,他显然也是组织农民种粮食,而不是种甘蔗。

    王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由闯军入股组建公司改革蔗糖贸易,提高蔗农待遇,但仔细想来,还是不现实。原来的糖商道德败坏,闯军的制糖企业就能有道德了?最后还不是要以利润为导向。闯军兄弟又大多不懂商贸,真要是这么搞,只怕蔗农的生活会更坏。

    而且,此时的国际环境对于雷州蔗糖的出口相当不利。日本爆发了岛原之乱,紧接着就是禁教运动,驱逐葡萄牙人,对日本的蔗糖出口肯定要萎靡一段时间。欧洲在打三十年战争,就不用提了。奥斯曼的穆拉德四世马上要大举进攻巴格达,和波斯萨非王朝进行一次大会战,波斯市场也要完。

    再加上拜塔尔摩和努勒所赐,葡萄牙人在印度洋的贸易网络基本上报废了,印度莫卧儿帝国要镇压孟加拉农民起义。王瑾通过澳门的葡萄牙人提供的情报,已经确认了塔尔摩和努勒的存在。虽然说这二位干得的确漂亮,但对于中国的外贸出口来说,却是不利的。

    整个亚欧大陆从东到西都陷入了战火,蔗糖的出口因此受到了巨大影响,而且根据葡萄牙人的情报显示,最近几年,欧洲那些没有打仗的地区对加勒比蔗糖的进口增加了,不用说也知道,这是阿贾伊的手笔。加勒比大量产糖之后,中国糖想抢占欧洲市场肯定是没戏了,距离上差得太远,成本肯定比人家高。荷兰东印度公司趁着中国爆发战争的机会,也在巴达维亚扩大甘蔗园面积,准备抢占市场。

    在这样的环境下,雷州糖业的处境十分尴尬,不继续像榨甘蔗一样压榨蔗农,就没有价格优势,难免亏损。要是继续压榨蔗农,那就成了挖自己的墙脚了。

    农民起义者该依靠糖商还是蔗农?这个问题显然不需要讨论。如果像明朝的官府一样继续支持糖商,闯军能获得一大笔税收,但那就意味着否定田兵组织。如果继续鼓励田兵,那么出口创收肯定就别指望了。何况闯军有三年免征的政策,自耕农在三年内压根一粒粮食都不用交。

    可是,因为糖业衰败利益受损的不仅仅是糖商,还有榨糖作坊中的工人,甘蔗减产,作坊就要裁员,这些人如果没有生计,你李自成被裁员了能反,他们被裁员了就不能反吗?

    这一系列的严峻问题,摆在了新任的雷州知府孙可望面前,现在他可以确定,王瑾就是故意把情况最复杂的一个府分给了他。王瑾只是给孙可望写了一本册子,讲了雷州的大致情况和国际蔗糖市场的变化,至于具体的政策该如何安排,他并没有指示。只要不搞出民变,怎么都行。

    孙可望以为是父亲要考验自己,殊不知王瑾的想法是:要是孙可望都处理不了雷州糖业的问题,那我也没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