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凤麒选定了上下川岛作为交易地点,这里紧邻明朝的广海卫,理论上是应该定期有巡船过来检查的,但是实际上嘛……卫所军官都沾亲带故,羽凤麒在广海卫的关系可比熊文灿还硬,只要钱分到位,没有不能办的事。
威德尔船队被带到了上下川岛,陈奇策明确告诉他们,他们想要的居留权是不可能的,葡萄牙人能长期待在澳门是个意外,不可复制,不管贿赂谁都没用。要是谁说能办得了这事,那肯定是骗子。
在原本的历史上,广东总兵陈谦就这么骗了英国人几千两银子。但凡是个对明朝官场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么大的事岂是他区区一个总兵能做主的,就算是熊文灿也不敢揽这事,但这帮英国人又哪里分得清这些呢。
威德尔等人原本怀疑这些话是陈奇策、夸克等人为了独占贸易份额而编出来的,但是联想到自己在果阿和马六甲遭遇的不友善对待,以及葡萄牙人和明朝官府之间相较于英国人来说良好得多的关系,确实存在到了珠江口之后被葡萄牙人和明朝官府联合算计的可能。
而且抵达上下川岛之后,他们发现这里已经建立了仓库,囤积了大量的货物,倒好像是早就知道他们要来。不管怎么说,货物总没有问题,先把这些能让他们获得暴利的中国货吃下去总是没错的。真要是情况不对,这些中国人使用的只能在近海作战,没有重型火炮的小船也威胁不到他们,拔锚就跑便是了。
葡萄牙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英国人说好了要来澳门,但是过了马六甲之后他们就没了踪影。说不定是英国人撞上暗礁了,或者碰上海盗了,通通都死在海上了。但葡萄牙人还是觉得,凡事不能都往好处想。他们在广东也有自己的关系网,多方查找,终于发现英国人到上下川岛来了。
珠江口分布着无数岛屿暗礁,水文条件错综复杂,葡萄牙人虽然租借澳门上百年,可还是得靠本地的疍家渔民带路,才能在季风合适的时候将船开进澳门。反倒是上下川岛的水文条件相对简单,葡萄牙人的商船有时候碰上风向和洋流不对,没能成功进入澳门,也会在这里避风。不过明军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他们,不让他们在上下川岛久留。
葡萄牙人一直有租借上下川岛的想法,但现在澳门保不保得住还不知道,自然没工夫去考虑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没想到,英国人居然直接跑到了这里,而且和明军相处这么融洽。
葡萄牙人反手就是一个举报,可是根本没人搭理他们。一直收受葡萄牙人贿赂的的广东总兵陈谦带兵去粤北了,两广总督熊文灿忙剿闯军务已经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管这事。葡萄牙人只好举报给巡海道郑觐光,说有明军在上下川岛私下和红毛人交易。一牵涉军队,郑觐光就头疼了,闯贼兵临省界,马上就要打大仗了,这个时候查军队走私,这不是找刺激吗。
这年头出没在广东沿海的西洋人着实不少,有的是海商,有的是海盗,不过也没什么差别,是海商还是海盗取决于碰上的对手能不能打得过,就和大明的渔民经常又做生意又抢劫一样。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只要这些什么英国人不上岸抢劫,就先得过且过吧。于是,这件事就被搁置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裤子,官场上没什么真正的秘密,羽凤麒很快也知道葡萄牙人举报的这件事了。葡萄牙人弄不清和英国人做生意的明军是谁,但羽凤麒也感觉到了危险,催着英国人快走。
下川岛上临时搭建的会客厅里,坐着贸易双方的首脑人员。英国人这边,除了船长威德尔之外,还有考亭联合会的代表纳撒尼尔·蒙特尼、约翰·蒙特尼兄弟,随船记录航海日志的学者皮特·芒迪、翻译托马斯·鲁滨逊。
夸克很自觉地坐到了中国这边,除了陈奇策之外,还有其他几位。
高举,广州的老资格洋商,这次备货就是他负责办的。羽凤麒、郭瑶这些人毕竟都是军官,很多事情既不懂也不方便出面,所以就找了这么个代理人。
王兴,广海卫北侧恩平县那乾峒的寨主。他本名萧嘉音,自幼好勇尚气,武功惊人,十三岁便因为杀人而改名换姓上山落草,已经混迹绿林道十年了。虽然是砍人砍上来的老大,但他做事精细,足智多谋,因此得了“绣花针”的绰号。此人很有商业头脑,恩平、新宁一带的走私生意以他为首。
刘保,广州的奴仆组织“社兵”的首领,与湖广的汤志,南直隶的汪国华、黄文鼎相类。各地的士绅都差不多一个德行,所以奴仆的待遇也差不太多。不过广东地处海滨,所以奴仆们的互助组织的生存方式也与内地不同,各家走私大鳄的马仔,有很多都是社兵的成员充任的,刘保本人也是个走私商。
当然也少不了余庆,英国人要来的消息就是他提供给羽凤麒的,只可惜湖广、四川的战事影响了大黄的贸易线,今年运到的大黄并不多,已经都让黄顺隆那边的客户吃下了。
最后是羽凤麒手下的一个千总李伯高,一直是他负责和余庆对接,这么大的事情,当然得有个自己人监督才放心。此外还有一个广海卫的军官。
最终交割给英国人的货物是糖一万八千石,姜一千三百箱,丝绸三十六箱,苏木一万四千块,瓷器八十箱、丁香一百三十箱。英国人总共支付了八十万里亚尔的货款,按照明朝的度量衡是白银七万多两。
陈奇策能说葡萄牙语,再加上夸克蹩脚的广东话,和鲁滨逊三个人一起翻译,能让双方凑合沟通。
货物已经交割完毕了,这是双方最后一次会面,互相赠送礼物。英国人送给商人和吏员的是怀表,送给武将和山大王的是工艺手枪,这些本来是打算用来贿赂明朝官员的。而高举给英国人安排的礼物就俗得很了,每人一条金链子。
看着英国人拔锚起航,中国这边的七个人还要在岛上多待一晚上再走。高举、李伯高、夸克和那个广海卫军官喝酒去了,王兴、刘保、陈奇策、余庆四人还坐在会客厅里。
王兴忽然开口唱了起来:“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刘保接道:“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陈奇策击节而歌:“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余庆唱了最后一句:“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根本不用怕人偷听,文化水平差一点的都不知道他们唱的是什么。
其实他们四个人中也就陈奇策和余庆勉强算读书人,刘保只会算账,王兴更是大字不识一个。不过,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对这种“不教人学好”的文艺作品有着浓厚的兴趣。
陈奇策说:“这他妈才叫诗呢,写的是真正的活人,比那些酸文假醋的东西不知高到哪里去。”刘保说:“诗词歌赋我是不懂的,但写诗的能知道老百姓吃不上饭,便比今日这些做官的强百倍了。”
王兴笑道:“人家无斗米储的,尚且这般犹豫,我们四个吃得上饱饭的,却也干这掉脑袋的事,可见我们四个也是痴人。”
余庆用低沉的声音说:“痴人说梦固然可笑,但只有痴人,才能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