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觉得吧,这事办得有些不地道。刘肇基、李卑那帮人说是自己逃出来的,实际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李卑那老家伙都让李自成放了两回了。现在抓住高迎祥一回就要杀,这事传出去,我们兄弟的名声怕是要难听得很了。”
孙守法端起酒囊,一饮而尽,孙辅明说:“若是一般的贼将,或可慢慢收服其心,只是高迎祥乃天下第一巨渠,恐不能以一般绿林人物视之。”
孙守法笑道:“你能看到高迎祥和我们这些丘八不一样,这便比过去强了。论本领,我比高迎祥差得多,倘若他是官军,或我是流寇,我最多也不过像高迎恩那般为其前驱罢了。”
孙辅明沉默不语,孙守法说:“你这先生,过去恨得太深了。杀你父兄的是五闯王是吧,我孙守法又杀过多少人的父兄呢?倘若都来找我报仇,我有几百颗脑袋也不够砍。官兵也好,流寇也罢,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都是活命的手段。我若胎投得不好,和李自成一样是个铡草喂马的驿卒,说不定现在也是流寇了。但既然我做了大明的官,领了朱家的饷,皇帝让我打流寇,我就得卖命去打。这和农夫种地、樵夫砍柴是一样的,既干了这一行,就得好好干。战场之上自然见流寇就杀,可是就私人来说,我和流寇没仇。将来有一天他们招安了,自然可以做兄弟。官军之中先哗变再招安的事情多得很,也没什么稀奇的。”
孙守法又开了一囊酒:“若论人品,我们官兵和流寇是半斤八两。李永芳、刘之源、吴守进、金砺、李继学这帮怂,虽是官军,可天底下还有比他们更像贼的吗?换成高迎祥,或者闯将、活阎王、八大王、点灯子,你相信他们会卖国吗?不过换成花关索、大天王、飞天龙,那就又不好说了。天下当兵的都是一般,有的英雄有的混蛋。所以说啊,朝廷这次办的事太绝了,就和之前曹文诏刺杀王嘉胤一样,不讲江湖道义,之后还怎么招安。”
孙守法说完这话,自己又觉得有些可笑,和朝廷有什么江湖道义可讲。打败了高迎祥,他本来觉得自己人生到达巅峰了,可回营喝了几天酒之后,又觉得这事恐怕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孙守法是西安府临潼县人氏,起码对家乡的热爱还是有的,这些年官兵和流寇打来打去,弄得本就遭灾的关中凋敝不堪。就算打败了高迎祥,该解决不了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孙守法是一点都不懂的,只能感叹老天爷混蛋,当官的混蛋,土匪强盗也混蛋。老子自己不是混蛋,可干的破事也挺他妈混蛋。总而言之,这世道就他娘的混蛋。
孙辅明轻声说:“此次押解高迎祥,抚台大人打算派赵协台去。”孙守法说:“赵大胤应名是副将,手上就七百兵,老子一个参将,小五千人马,他还抖起来了,巴巴地争这个活。老子稀罕和他抢吗?高营的降兵都在我麾下,我要是把高迎祥押去京城送死,回来还怎么带兵。不过是送个犯人,是个人就能干,赵大胤愿意去就让他去呗,正好不用天天看着他心烦。”
孙辅明说:“只是沿途贼寇众多,恐怕有贼人截夺啊。”孙守法说:“这你就多虑了,要想从七百官兵手里劫囚车的话,得两三千流寇吧。前段时间满天星和混天星都已经回陕西了,山西还有谁有这样的本事。一般的土匪山寨,和高迎祥又没交情,犯得上为他赌命吗。再说了,像满天星这路货色,就算高迎祥从他眼皮底下过,他也未必会救。救出来,高迎祥还是流寇中的老大,于他满天星又有什么好处了。混天星倒还有点义气,不大好说。李自成若是势力弱小,那肯定会去救高迎祥,可现在高迎祥一死,李自成就是流寇中的魁首了,他肯不肯救,也在两说。不过反正他们都回陕西了,也不用去想。”
然而,人的可能性总是能超乎想象。
五台山,巍峨耸立万丈多,滹沱河水,滚滚地东流像开锅。赤日炎炎如烈火,路上的行人烧心窝。突然间,黑云密布遮天日,“哗!”一阵暴雨就似个瓢泼。霎时间,雨过天晴消了热,长虹瑞彩照山河,清风徐来吹人爽,哎,有一乘轿子上了山坡!
木怀玉可能是闯军中唯一一个坐轿子出行的管队,不是他摆架子,是因为他的腿脚实在不方便。
木怀玉是军户出身,也是老八队的兄弟之一。辽州之战的时候,他的左腿被官军击残,从此只能拄着拐走路,便留在了太行山中的寨子里,后来山寨拓展,他便来到了五台山脉中的天台山担任管队。
天台山的山势十分险峻,木怀玉靠自己的腿根本上不去,只好坐轿子。闯军在天台山的主基地设在赵杲观中,赵杲观依托天然洞窟修造而成,有很多部分甚至需要靠铁索攀爬上去,对于这些地方,木怀玉就彻底没辙了,所以他只待在半山腰的聚义厅。山上的部分不去也罢,反正那里不是道观就是佛寺,他一个回教徒也没必要去凑热闹。
两千年前,赵襄子就在这附近宴请自己的姐夫代国国君。酒宴之上,代君正在观赏歌舞,赵襄子的厨师突然挥起铜制的大酒斗,只一击,便砸得代君脑浆迸流,惨死当场,跳舞的舞者们从服装下面抽出兵刃,将代君的随行人员全部屠杀,代国也就此灭亡,赵襄子把自己的侄子封为代君。赵襄子的姐姐得知丈夫被弟弟杀害,在返回赵氏居城的路上悄悄将簪子磨尖,自刺身亡。据说代国宰相赵杲保护代君的子嗣逃入了天台山中,所以才有了赵杲观这个地名。
木怀玉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这个血腥的故事,然而,他又想到了赵襄子释豫让的典故,一个人是如何做到又胸怀宽广,又残忍卑鄙的呢?
其实也很正常,前年来抢劫的那个皇太极,不就是拉拢人才、赏赐下属时胸怀宽广,打击政敌、屠杀百姓时残忍卑鄙。人嘛,总是复杂的。
木怀玉下了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聚义厅,虽然厅上有好些大头领,不过他是参与早年创业的老兄弟,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在他们面前还不至于有畏缩之感。要是什么时候闯军兄弟也拿头领们当成官来怕,要么是他们成功了,要么是他们失败了。
赵胜、张天琳、谷可成、张能四个老管队还有刘哲坐在聚义厅上,这样的规格已经可以打一场战役了。此时天台山中集中了他们四人的部下加上太行山中的兄弟以及夔东来的高营兄弟,总共可以出动两千余人。人手已经足够,只差木怀玉的情报了。
如果没有前期在山西的布置,劫刑车自然是痴心妄想,但现在有了充足的情报和经营已久的基地,那便大大不同了。可即便如此,在晋北这种官军云集的地方动手仍有很大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