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王瑾都是一个保守派,反对暴力变革。但他反对暴力变革也不是无条件地反对,要是到了万不得已时,没有别的办法,也就只好用一用了。
现在大明朝准备弄死他们,所以不用暴力也不成了,但对于未来要建立什么样的秩序,王瑾自有他的打算。
如果只是要行侠仗义、报仇雪恨,王瑾带人冲进劣绅的家里把头一割就是了,之所以要审判,就是要把闯军的追赃助饷变成一种秩序而不是单纯的抢劫。纵然现下还没多大用处,但将来迟早会有用处的。这场处决劣绅污吏的政治表演做完之后,王瑾觉得可以开始攻城了。
桐城是富裕的地方,因此城头的装备也不错,有大量的三眼铳、百子炮,每个城门上各有一门大炮,守城的人员中还有一百多个药弩手。
假如是在野战之中,这些手艺生疏的乡勇操作的火器对闯军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但现在是守城战,三眼铳也还罢了,佛朗机和百子炮发射的小铅子在近距离内对步兵的杀伤力还是很大的。
武器是否好用,是要看具体环境、看对手是谁的。就像虎蹲炮这东西,射程近、命中率低,但是戚继光拿来打倭寇、打蒙古人,就是好用,因为当时明军经常需要追求机动性,在近战中对护甲薄弱的敌人拿霰弹糊脸,在海战中也是用来轰海贼用劣质木材做的小破船。
而后世一帮怠兵惰将和他们背后的朝廷在需要比射程、比精度,甚至轰西洋大船的时候还拿虎蹲炮去硬上,对于这种短程火器也没有及时随着时代的演进去发展创新,难道能赖戚继光设计的武器不好吗?
明朝现在并非不知道引进新装备,但就冲现在明朝的财力,还有工匠的待遇,这种引进实在是难有作用。清朝在开国之初也知道要引进新装备,但是随着蒙古人的衰落,打遍邻居无敌手的清军的军事技术也开始停滞,然后便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近代史了。
看着谢君友和马重僖讨论百子炮的威力,王瑾心中暗暗盘算,自己要是活得长些,还是能把闯军拉进燧发枪时代的,但之后三百年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王瑾大体上的攻城思路和另一时空的马光玉、贺一龙还是差不多的,利用没有坚壁清野的城外关厢,拆下一大批门板、床板、桌板、案板,钉上湿棉絮,以此为掩护逼近城墙,然后破坏城砖。但是原时空的回营和革营用的是斧头,这玩意用来砍城墙实在是困难。而闯军事先准备了大量的铁钎,准备先撬开城砖,再用铁锹、镐头挖掘。
但是这种作战办法需要防止城上投掷石块、抛洒滚油。木板制成的临时盾牌可以在远距离上抵挡铅子,可一旦到了城下,石块的重量便不是木板能承受的。一般的火箭、火把也无法点燃湿棉絮,可是如果守军泼下热油再点火,这样简陋的防火设备就不顶用了。
如果有红夷大炮这样的攻城炮,便可以轰击城头的垛口、炮位,再加上鸟铳齐射的掩护,便能压制守军的火力。当然,假如守军也是训练有素的队伍,自然有其他的反制措施,但乡勇的水平也就这么回事,攻城方的炮可以单方面猛轰。
可王瑾现在没炮,鸟铳倒是有,齐射就甭想了。还有一种思路是用长梯爬城,但是闯军用的不是云梯车,只是普通的梯子,很容易被守军推倒,而且爬城的士兵也容易遭到城头火力的射击。好在桐城城墙是非常罕见的正圆形,又缺少突出部,杨尔铭打算在西北部加高城墙、修筑马面,却还没来得及开工,所以不容易形成交叉火力。
盾车战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好用,传统盾车只能抵挡正面的火力,对于来自高处的射击没有防护。王瑾虽然让营中的木匠和临时征发来的木匠紧急改装了一批有尖顶的盾车,但防御力也不见得够用。这种盾车无法做得太大,又难以左右移动,就算成功抵近城墙,也没被摧毁,又能撬下几块砖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城墙不能带来这么大的优势,官府又何必闲着没事花这么多人力物力财力修城墙。既然三种办法都不见得管用,那就只好三种办法一起用了。
西边和西北边的西成门、宜民门是主攻方向,由马重僖负责,李过打南边的南薰门,谢君友打北边的北拱门,牵制守军。
“吉大哥,我们都来帮忙了!”“真他妈痛快,做了二十年的奴,今日终于变成人了!”“大哥你就发话吧,让我们干什么都行!”
这些人都是今天烧了身契的奴仆,大多属于奴仆中地位最低的那一档,穷得只剩下一条命,连高级奴仆都经常欺压他们。虽然不一定所有下级奴仆都被虐待,但受虐待最深的人的确多为下级奴仆。
吉庆玉与众人寒暄劝慰一番,说:“现在是在军中了,不得再任意行事,兄弟们随老五到孙管队那里去报道,自会有人安排。”
送走了兄弟们,吉庆玉有些忧心忡忡地走进了谢君友的军帐。
“原本以为,打仗便和演义评话里所说的一般,在军中待了这些时日,才明白自己之前所知直如儿戏。舒城一役,已有不少兄弟死伤,桐城的守备这样森严……”
谢君友打断了他的话头:“贤弟不必思虑过多。我等的衣食,皆由抢劫贪官污吏、土豪劣绅而来,如今队伍里人员增加,粮食必须赶快补充,打桐城只是可能战死,不打桐城是一定饿死。”
谢君友此言并不完全属实,闯军在桐城扫荡乡镇,所得粮食甚多,县城虽富,银子很多,粮食却没那么多。但现在是要解除吉庆玉的心理压力,也不用较真。
谢君友接着说:“就算是为了替你们报仇,你们又何必放在心上。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便出手,此等事我们若不管,又要谁来管?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谢君友吗?”
吉庆玉当然不知道了。谢君友说:“想当年,我还叫谢老四,也和那个李大喜差不多。卖了家里的地还债,结果到了九月,粮差居然还来找我要今年的秋粮。”
这种产去粮存的把戏,当过老百姓的人都明白。“然后我便被拿去县衙,要拷问追比。那会儿我已经是个穷光蛋,就算把浑身的骨头都打断了,也没有粮可纳,去了衙门就是个死。”
“幸好我还有一帮朋友,其实那会儿和他们也没认识多长时间。这些朋友里为首的,便是九条龙谷可成大哥,他带着几个兄弟,半路上打闷棍杀了差役,救下了我。然后我们几个便上山落草了。”
“那会儿我老娘还活着,我回家接她上山。半路上我同她说,感谢老天保佑,这回总算得救了。”
“结果我娘说,老天爷这么长时间不下雨,有什么可谢的,要谢就谢你这帮朋友,他们和你才认识几天啊,本来根本用不着管你的,现在为了你干这杀头的勾当,你不该谢谢他们吗?”
“然后我便找了个识字的先生,按我老娘说的‘谢你的朋友’,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但谷大哥对我说,也不用谢谢他,我们穷苦人官府不照管,若再不互相照管,那还有活路吗?日后为人行事,多想想与自己昔日一般的受苦之人也就是了。”
“所以你也不用谢我们,你我之所以受苦,皆是因为这世道不好,既然如此,便当一起打出一个好世道来,何须分什么你的仇我的仇。”
就在这时,号炮声响起了,谢君友站起身来:“通知虎山,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