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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成人之美

    田见秀人称田佛爷,但毕竟也是杀人无数的战将,朱师熹和张氏岂能不怕,都瑟缩着跪在地上。碰上这样的事情,脾气再好的人也难保不发怒。

    张氏并非田见秀的妾,而是明媒正娶的妻子。闯营中是不允许纳妾的,王瑾在十七世纪论证纳妾不道德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有另一个理由可以阻止纳妾——还有那么多兄弟没有老婆,做头领的怎可纳妾?是以除了赵胜、张天琳这样中途加盟的头领,闯营中是无人纳妾的。

    如果是小妾与人私通,那算不得什么大事,妾的身份很低,闯营中这些武夫对于贞节、名声什么的也不大放在心上,张天琳甚至曾经把自己的一个妾嫁给手下将领。

    可妻子就完全不同了,妻子与人私奔,对任何一个年代的男人来说都可谓奇耻大辱,就连法律都要迁就,历朝历代多有本夫当场格杀奸夫**免罪或减罪的条款。

    闯营各头领的妻子如果私逃,问题更严重,她们几乎都是妇女队的军官,田见秀的妻子张氏因为识字,协助刘宗敏的妻子焦氏执掌文书,她若逃走,等同于军官叛逃。

    假如按照规矩,当直接把朱师熹和张氏二人拖出辕门斩首,还得公布罪状,登记造册,那岂不是当着全军的面羞辱田见秀。王瑾便是再坚持规矩,遇到这事也得让规矩通融。更何况朱师熹和张氏本是原配夫妻,私逃是不对,可动机却是谁都能理解的。当初他们遭遇兵火,因而失散,互相都以为对方已死,张氏改嫁于田见秀,并无任何错处。闯营将领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道德表演艺术家,都是生死线上挣扎过来的,知道穷人的日子有多难,这点起码的是非还是分得清的。

    所以,这事只能交给田见秀自己处理,李自成和王瑾都未出场,只有发现此事的李友陪同。不过李自成和王瑾指出,张氏经手的文书不过就是点柴米油盐、被服鞋袜的事情,算不得机密。其实从这些东西里,还是能判断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的,朱师熹在文书队,也见过一部分涉密的内容。但李自成和王瑾都决定不追究了,就算平日再强调铁面无私,也终究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做不到把所有人都灭口。

    田见秀沉默良久,对张氏说:“他所说皆是实情?”过了许久,张氏才点了一下头,田见秀又问:“那你是心甘情愿回他身边?”

    没人回答,田见秀轻叹一声:“行了,不用问我也知道个大概。我虽没什么学问,却也学过两个成语,成人之美、破镜重圆。”

    其实还应该再加上一个——红拂夜奔。三个成语说的都是一个人——隋朝的楚公杨素,讲的是杨素身边的三个女人分别跟别人跑了的故事。但是,杨素毕竟也没把自己的正妻送出去。

    “你没有喜新厌旧,不因我比他有权势而背弃旧夫,这是仁义,好得很。但你也有错,你以我田见秀为何许人?朱先生平素与我少有交道,也还罢了,你与我相处许久,难道不知我的为人?我岂是离散人夫妻之辈。你们就算逃走,兵荒马乱,又如何生活?你二人都见过军中文书,闯营又岂能不追杀你们。事已至此,把你们留在营中自是不成的,直接把你们扔到荒郊野外去,又和杀了你们没什么分别。我已对活阎王说了,把你们调到麻城叶云林手下,那里谁也不识得你们。虽要跋涉千里,但是跟着其他去河南的兄弟一起走,还算比较安全。”

    田见秀的语气和神色都很温和,但说出来的话却惊世骇俗,朱师熹和张氏愣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朱师熹才终于反应过来,重重磕了三个头:“头领大恩,小人永生不忘!”

    此时田见秀倒是面带愠色:“你既是读书人,该自称学生才是。我也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爹,有什么大人小人。她既是你的浑家,我便还给你,又算得什么恩情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为了这点事情,何须要跪。你我皆是苦人,幸而今日有家可归。你若真念我的好,以后做事多念着比你我更苦之人便是。”

    王瑾早就预料到田见秀会这样做了,自他认识田见秀起,就觉得这是个能颠覆自己世界观的人。

    作为一个十七世纪土生土长的人,田见秀的很多观念却比从二十一世纪来的王瑾更“迂腐”。

    “时值末世,天下板荡,万姓涂炭,阖户死、阖村死、阖县死者不可胜计,于尸山血海、累累白骨中求一生路者,何人不苦?能活得一个便是一个。”田见秀一直是这么说的,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田见秀的确是仁人,且意志坚定,折而不挠,不到连李自成都死了的地步,绝不会丧失信心。然行仁道虽可以为英雄,做开国功臣却还要靠武力。

    王瑾绝不会指责田见秀,于乱世中血战十余年,仍能有妇人之仁,这是再难能可贵不过的。王瑾要做的,就是为田见秀开路,只要闯军无敌于天下,田见秀爱怎么仁便怎么仁。

    此时,闯军无敌于天下的基础还在恶补两千年前的数学。

    “已知甲点和乙点之间的距离是五寸,以线段甲乙为底边,作一等边三角形……”今天在孩儿队中讲课的是李定国,李定国和艾能奇都没跟王瑾去西宁,留在老营。闯营分兵之后,孩儿队也一分为二,河南有一部分,陕西有一部分。

    留在河南的人集中在少室山和伏牛山两处,直接拿僧舍当寄宿学校,这两处大丛林本就有经院教学的基础,改成校舍容易得很,连文具、纸张都是现成的。

    学识字,有一些投闯的穷书生,《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还是教得来的,也能教孩子背诵四书的原文,至于更深的内容,就算他们会教,王瑾也不让教。儒经里的大道理没什么问题,关键在于怎么解释。

    儒学思想中的很多部分,到了明代也是很先进的。比如说孔子强调忠君,但是得先“君使臣以礼”,才能“臣事君以忠”。反过来解释就是,像崇祯这种以坑死大臣为能事,还拖欠工资的君王,有什么可忠的?

    就像孟子说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所以那些被崇祯皇帝和达官显宦待如土芥的士兵、驿卒、农夫、牧童、工匠、奴仆打进北京城之后,找勋贵、太监、高官追赃助饷,这不就是儒家的思想吗。

    比如说孝道,《孔子家语》中说的明明是“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你爹妈打你的时候要是就意思意思,抽你几下,你挨了也就算了,要是真抡起大棍子往死里打,赶紧跑。而且这还是指有理由的教训,而不是无故殴打,其实和现代人的观念相差也并不太多。至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种变态说法,是到了明清时期才见于、笔记的,就连二程、朱熹也没说过这种话。

    朱元璋以农民起义起家,当了皇帝却又删《孟子》。把朱元璋删掉的那些话都拿出来,句句可以作为闯军造反的理论依据。

    不过,这些得等以后王瑾雇得起真正的大儒的时候再搞了。可到了那时,就算李自成、刘宗敏、田见秀还能坚持造反有理,他们的后代也一定会成为货真价实的封建统治者,就未必支持这种理论了。

    学军事,有一些伤残的军官;学数学、政务,有入伙的商人、胥吏、管家;学武术,有少林僧人。王瑾还在编撰别的教材,但是这些教材尚未成型,而且除了王瑾也没有别人能讲,所以王瑾只留了些片段草稿,让孩子们先死记硬背。

    总体来看,河南闯军的教育水平还是可以的。按照这种方式学个三年五载,无论做军官还是做小吏,都比那些十年寒窗的书生强得多了。

    相比之下,陕西闯军缺少懂得数学、政务的人才,而且一直行军打仗,这方面的教育很不足。但是在军事训练上,陕西闯军人才多,实战机会多,比河南那边相对安全的环境更容易锻炼人。

    为了防止将来武将全是李自成培养出来的,文官全是王瑾培养出来的,秦豫两地的孩儿队一定要有交流才行。李自成是全营的掌盘,王瑾是全营的总制,不能各管一摊。再加上战略上的考量,闯军的主力需要回河南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