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城。
神霄道总坛中的密室,装饰也和别处不同,屋梁上挂着十多把飞剑,都闪动着灿烂的电光,璀璨流动,晃人眼眸。
雪斋禅师年五十余岁,身着雪色袈裟,念珠斜挂,浓眉大眼,胡须修理得整整齐齐,面容清朗,宝相庄严,目光如电,慈眉善目之下却隐藏着金刚般的气度。
他虽是个僧人,却是神霄道头号重臣,得到龙战野重用多年,更是交游广阔,在佛道两界有极大的影响力,甚至魔门中也有些名宿以他为友。
雪斋禅师昂然坐在上座之上,而龙傲天作为荆州之主,却只能侍坐一旁。
这是待师之礼。在公共场合,雪斋禅师是龙傲天的臣子,须得坐在下首,但这样的密议,龙傲天又是向老师请教,因此也须得恭敬地坐在一边。
只有在雪斋禅师面前,行为恣肆的龙傲天才会坐得如此端正,也不敢把侍妾公孙红叫来做靠枕。
三河剑派少主李询则坐在另一边。
清秀如六月雪的李询比起以前,看起来略微成熟了些,神态显得很是温和宁静,却掩盖不住眉间淡淡的忧色。
燃豆坂一战战败之后,他的父亲李忠因为急火攻心,身体状况再次恶化。
此外,在龙傲天的推荐下,雪斋禅师也已经收他为徒,如今他和龙傲天,便成为了师兄弟关系
雪斋禅师微微闭上双目,似是有些疲倦地道:“贫僧闭关这些日子,倒是发生了不少事情。”
龙傲天道:“若师父当时在场,定不会中苏梦枕那厮奸计,定能取下他人头。”
雪斋禅师道:“你不必如此给为师戴高帽子。半年之前,准备不足,我方亦不知苏梦枕弱点所在,纵然有我在场,也未必有所补益。”
话虽这么说,却深知这个徒弟极为自负,对自己这个首席老臣也有所忌惮,急于培养侧近,并不想让他这个老头子继续扩大影响力。
若非在燃豆坂遭受惨败,龙傲天绝不会如此恭敬地来向雪斋禅师求教。
龙傲天亲手为雪斋禅师斟上香茶,取出一个精美的信封,道:“苏梦枕的回信,师父作怎样看待?”
他将当中的信笺取出,只见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每个字都硕大如拳,殷红如血。
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极度的简略,就意味着极度的无礼和挑衅。
虽然苏梦枕人称狂生,这样做并不奇怪。
“必割襄阳而始和!”
这七个字,李询看在眼里,不由触目惊心,又感到一阵深深的屈辱。
“这种答复,早在你意料之中吧。”雪斋禅师悠悠道。
“以你的性格,之所以折节求和,只是要给家臣们一个继续战下去的理由。苏梦枕的狂妄,将被你拿来对众臣实行激将,堵住他们的反对之议。”
龙傲天颔首:“师父说得没错。”
又把目光转向李询:“此书着实可恨。”
李询嘴唇翕动,脸色微青:“是,非常可恨。”
龙傲天抬起双目,眸光如炬:“那么,将此书在襄阳郡公布开来,以激发三河士卒之斗志,何如?”
雪斋禅师淡淡道:“不可。”
“为何?”龙傲天被打断说话,心中隐隐不快,却不敢表露。
苏梦枕和吴锋的智谋相加,的确不是他所能应付。顾泰能、井直盛等人都是智勇双全之将,却难撑大局,如今必须要借重神霄四天王首位的雪斋禅师之智能,才能扳回局面。
“你若这样做,正中苏梦枕之计。”雪斋禅师眼神如炬:“记得你小时候,我对你说的话吗?你若想成为万兽之王,就不要忘了野兽之心!”
龙傲天一愣,喃喃道:“野兽看起来最凶残狂暴的时候,也是它最冷静的时候,兴奋,却嗜血,狂热,所以判断准确……”
“愚人无知,所以看不起野兽,岂不知人类本是从野兽演变而来。”雪斋禅师决然道:“弱肉强食,天地至理,绝顶的谋者,正因为有野兽一般的雄心。”
这样的话语,实在不像出自一位高僧大德之口。
李询也为之惊异,但随即想起,在草原上吴锋曾对他说过,他的弱点就在太平静。
缺少激情,也就没有旺盛的斗志,隐忍过多,也就难以创造奇迹。
所以他不是吴锋的对手。
李询少了些身为天下名将应有的血性,而龙傲天则是容易在激动时不能冷静分析。
雪斋禅师捻动着佛珠,垂目道:“据我所知,苏梦枕已秘密派出大量细作潜入残存的三河领地,以轻税为引诱,招降纳叛。”
龙傲天也是多智之辈,听到这话,不由为之悚然。
雪斋禅师与扬州军的高白斋先生谢政武一样,都是不出书斋而知天下之事的智者。
龙傲天自己尚不知道的情报,雪斋禅师出关不久,竟已了然于心。
但他也知道了苏梦枕的算计在何处。
连番的挫败,已经令三河剑派摇摇欲坠。
而神堂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雄厚的财力。因为连通西域,商路活络,以商业获得大量利润,所以在四方诸侯之中,神堂取民最轻,对小领主的压榨也最少。
实打实的好处,往往比忠义要实际得多。
如果神霄公布苏梦枕这一番嚣张之极的书信,可能适得其反,使得一些摆荡的小领主被苏梦枕的嚣张气焰所震慑,认为神堂必胜,因而投入苏梦枕的怀抱之中。
“那么,如果不做回应的话……”龙傲天沉吟,当他冷静下来思考,立刻得出了答案:“苏梦枕一定会通过其他渠道泄露这书信的内容,并指斥我方软弱怯战,动摇我方军心。”
雪斋禅师拊掌道:“不错。”
龙傲天一拍桌面,其声如雷,然而桌面上几个茶碗中的茶水弹起之后,却纷纷坠回碗中,竟没有溅出半点。
他飞快地取出信纸,援笔急书:“苏梦枕竖子,吴锋小儿,洗净头颅,待我神霄天兵取之!”
笔迹如同风雷,但龙傲天炽烈的目光中,却隐藏着难言的冷静和冷酷。
雪斋禅师露出赞许表情:“表现得比对方更狂妄,才能压住对方的气焰。”
“中古之时,司马宣王与卧龙对阵,卧龙以女装辱之,宣王避而不战,固然是心性过人。但如此应对,自伤士气,也幸亏卧龙不以强攻见长,否则借此机会,挥师猛攻其营,则宣王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既然如此反击,那么就必须作速决战了。这未尝不是苏梦枕想要的结果。”
绝智之士,随手一步皆有陷阱,敌方不管如何应对,都会一定程度被其算计。
看似阴谋,实则阳谋。
衡量利弊,不惟劳力劳心,更可能以权衡而被引开注意力,忽视真正的关键之处。
龙傲天大口饮茶,让滚烫的茶水熨得咽喉一阵爽痛:“迟战不如早战。时间拖得越久,固然神霄军越能从败战中恢复过来,但如果三河方向发生大的变故,那就完了。”
雪斋禅师平静道:“那么,如果有家臣进言,建议放弃仅仅只是名义上从属的三河剑派,自守领地,勤修内政,你当如何?”
龙傲天一阵默然。
一定会有人这么说。
在燃豆坂之战中,荆州每个家族都有人战没,可谓千家鬼哭。
豪族们有理由拒绝出兵,神霄的面子,对于他们来说比不上实际的利益。
但龙傲天随即断然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进,则神堂灭,退,则神霄亡。”
“神霄之大患,不在神堂。苏梦枕只是一只硕鼠罢了。”
“但是如果连区区一只硕鼠,都能从神霄这巨人身上咬下肉来,那么真正的凶兽,又该如何作为?”
“青城王剑笙野心勃勃,江东马千城也绝非完全可以信任。如果神霄放弃了荣耀,必当一步步被磨牙吮血的群狼蚕食。”
龙傲天继位之时,青城派王剑笙就曾侵略湘西,对神霄道造成重大打击,创伤至今犹新。
雪斋禅师击掌大笑:“说得好,纵是土崩,亦胜过瓦解。钝刀子割肉最是难受,为师也便与你一同拼一把!”
“至于众臣,那就告诉他们,不要真以为这世上有秋毫无犯的王者之师,也不要以为换了新主子便能毫发无损。”
“若不找由头灭几个家族,哪来金钱土地和美女赏赐有功之臣?让他们掂量,是跟着你赌能反败为胜,一举消灭神堂,夺取山海一般的财富,还是等着投奔新主子,赌对方究竟是给他们高官厚禄,还是取下他们的人头,用他们的妻子女儿、房屋田产来赏给自己的老部下!”
话音如同风雷滚动,掷地有声!
龙傲天一把攥住李询的手掌,阔大的掌心含满热力。
“小弟,我们的命运,已经联为一体了,进则生,退则亡。努力!”
李询眼珠子轻轻转动着。
他几乎有些怀疑,这对师徒是故意演一出戏,来让他明白神霄的决战意志,使他心中稳定有底。
但明知对方是在言语煽动,血管里的血却仍然忍不住热了起来,心潮为之澎湃。
雪斋禅师不愧神霄四天王之首,而龙傲天也称得上一代英杰人物。
他知道,自己也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