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离镇,镇如其名,过了这座小镇,西北经略府就换上了塞上江南的面貌。这座小镇位于塔河的末端,春暖之时,草叶繁茂,人流稠密,是刚从沙漠出来的商旅最好的休憩之地。
由于塔木城的破败,冰原大雪的封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战争的影响,商旅寥寥无几,这座小镇在这个冬日和那些冬眠的野兽一样,也进入了休眠的时间。
当月清魂和纳兰雪进入沙离镇的时候,却看了一幅不一样的景象。虽然天黑已久,酒肆食舍竟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月清魂看了默不作声的纳兰雪一眼,直接走向了一处颇为冷清的客栈。本来还无精打采的伙计见来了客人,立即满脸堆笑地将二人引了进去。
然而,等二人到了灯光下,伙计这才看清,进来的年轻男女样貌虽然上等,衣衫却是下下之等,顿时大失所望。不等他说话,掌柜已经对着伙计神色不善道:“你没有向他们解释本店的规矩吗?”
伙计一脸颓丧,眼见别家生意如火如荼,自家门庭冷清,自然是嫉妒得很。不过没办法,谁让客栈的规矩就是那么死板呢?
他看了一眼破旧青衣,头发束在头巾之中,明显是村姑打扮的纳兰雪,又看了一眼落魄阑珊,除了脸蛋之外,一无是处的月清魂,忍不住摇摇头,对着二人伸手指了指匾额。
只见匾额上正写着七个大字——先敬罗衣后敬人!
他料想二人多半也不识什么字,板着脸道:“对不起二位,我们只招待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月清魂点点头,淡淡道:“不错!很不错!”
伙计见月清魂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好笑,这种穷做派他也见过不少,看来也是念过一些书的,只可惜认的字再多,在这里可不能当钱使唤。
纳兰雪对这家客栈的势利已心生反感,不过却也没有说话。在她看来,月清魂选择这里必然有他的道理,月清魂虽然不是好人,却也不是一个无聊的人,还不至于拿这种无聊的事情去逗弄两个普通人。
果然,月清魂笑着道:“还好还好,我勉强算得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直接走到柜台前,微笑着将一块看起来像是赌场筹码的黑色牌子递给了掌柜。
伙计大吃一惊,正要阻拦,却见掌柜已经对着年轻人弯下了腰。
纳兰雪暗暗摇摇,她已经猜到,这家客栈是隐神的产业,隐神还真是无处不在啊,连这种小镇都有他们的据点。
当下,掌柜亲自招待月清魂和纳兰雪坐下歇息,又泡了一壶热茶,上了几样点心。然后,又招呼了两名伙计去准备客房。
那俩伙计心知那对乡下男女的身份不简单,做事也是加倍的小心,轻声请示道:“掌柜的,可是要安排一间房?”他们特地把一间房三个字强调了一下。
掌柜还在忐忑中,心情还没平复,这才想起没有问那位上面来的大人物要几间房,琢磨着:乌漆嘛黑,孤男寡女,关系必定不一般!可是,看那女子和那位大人神色并不亲近,如果冒冒失失只安排一个房间,恐怕会惹得那女子不喜,到时候大人一定迁怒于他。可是万一不是他想的那样,那女子生来就是个冰美人的话,大人只怕要嫉恨他没有创造机会了……
掌柜前思后想,一时间心乱如麻,倒是拿捏不准了!要知道这黑色的小牌子,不仅是身份的象征,也可与金币等值,据说价值十万金币,他以前也只看过图谱,刚才偷偷对照了一下形状纹理,果然一分不差!
掌柜越发忐忑,那男子可是天上行走的人物,跟对方比起来,他只是一个地上爬行的蝼蚁罢了。
话说掌柜的患得患失,他身边的伙计倒是看得明白,轻声道:“掌柜的,咱们不是还空着一座独立的小院吗?里面有三间房,不如……”
掌柜眼前一亮,好主意,直接给个院子,到时候他们是用一间房还是两间房,哪怕把三间房轮流睡个遍,也跟他没有半点的关系,只求妥妥当当接进来再送出去就行了。
另一个伙计却道:“掌柜的,不妥的,你忘了吗?隔壁那间大院子里住的可是朝廷的官员,他们特意吩咐过,不要安排其他客人靠近他们的院子?”
掌柜眼睛一瞪:“嗤,能由得他们?他们要是有意见,你最多说两句好话,让他们通融一下!”
那伙计苦着脸道:“掌柜的,那些人拿出来的可是皇家的令牌,咱们惹不起啊!”
掌柜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伙计,却又不能告诉对方县官不如现管,免得透露了大人物的身份,干脆道:“怕什么,要是不乐意,咱们便赔他三倍房钱,让他们换地方住去!嘿,你也不想想,如今的沙离镇哪里还有什么好地方,一大堆苦哈哈涌进来,咱们那些同行,因为生意一直寡淡,现在已经荤腥不忌了,他们要是不乐意住院子,可以出去跟苦哈哈们挤一块儿去!”
那伙计叹了口气,没奈何地往后面去了。
掌柜也不在意,有大人物在,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说不定看他忠心耿耿,抱紧了大腿还能一飞冲天呢!
……
月清魂和纳兰雪二人静坐了片刻,相顾无言。
月清魂心中叹息,对方始终不曾透露心思,倒也让他为难了。他行事素来果决,一旦有所决定便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既然决定帮纳兰雪破开心魔,倒也不愿半途而废。
月清魂想了想,轻笑道:“你可知道这种客栈‘先敬罗衣后敬人’的规矩是谁定的吗?”
纳兰雪眉头微蹙。
月清魂一指自己:“是我!但是——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定这规矩吗?”
纳兰雪摇摇头,对方救了她,她总不能一直冷言冷语。何况,她心中痛苦与对方根本没什么关系,一味冷着脸,倒显得忘恩负义了。
月清魂微微一笑道:“很简单的道理!你可知道谁的钱最好挣?”
纳兰雪再次摇摇头,她根本不关心对方的问题。
月清魂道:“傻子的钱最好挣!这世界总有一些人不管有没有钱,都好个面子。这就跟青楼的头牌姑娘为什么总是贵的离谱一个道理,那头牌真的比其他姑娘出色多少吗?未必见得,无非是让那些嫖客挣个面子罢了!”
纳兰雪脸色薄怒,这个比方失于轻浮,她显然不能认同!最重要的是,提到没钱还好面子这一点,她立即想到了三个人——阿恒和他的两个拜把子兄弟。在蛊族部落时,她特意从小楼口中套出来的狼城三杰的光辉往事,真的是不忍目睹!
如果拿月清魂的话来说,阿恒仨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她怎能同意这样的判断?想到阿恒,她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可又想到了月清魂离开那小村落后的一番话,心中又黯然下来,他真的已经放弃一切,决定孤独终老了吗?
月清魂继续侃侃而谈:“这只是其一,另外一点更重要,那就是败坏一地的风气,让他们一切朝钱看,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你可别小看了这种潜移默化的侵蚀,它本质上也是一种战争,而且是比肉体摧残更加可怕的战争。对一个地方,一个国家而言,重建一代人的信仰,至少需要三十年之功!”
纳兰雪不自觉地点点头,神赐共和就是一个例子?元老院、神殿骑士、部落官员不就是这么被腐化掉的啊!这个国家唯一值得信任的只剩下最底层的人民和士兵了,穷苦反倒让他们保留了最坚定的信仰。
这时,掌柜走了过来,月清魂也止住话头。
掌柜的将自己的安排叙述了一番,月清魂点点头表示满意。
掌柜正要离开,月清魂忽然问道:“掌柜,据我所知,这个季节镇子上不该如此忙碌,那些都是什么人?”
掌柜欠了一下身,恭敬道:“大人有所不知……”他见月清魂瞪了一眼,赶紧改口道:“客官有所不知,那些都是从塔木城那边过来的民夫,年前后这段时间,他们从各地被征调去修建塔木城,不知道为什么,又早早全都放了回来,还领了不少工钱!这些人不舍得花钱,恰逢镇上的商家生意寡淡,就当赔本赚吆喝了!”
月清魂皱起了眉头,他想起来那老妇人说过的话,家中的男丁就是被征调到了塔木城去修城墙的,这十天左右,加上路上来回,等于将时间全都放在了路上啊!
如今的北疆军最高统帅是蒙顿,他在搞什么鬼?如果是烟雾,欺骗的又会是谁呢?
月清魂看了一眼纳兰雪,却见对方不为所动,竟似有所预料。他若有所思问掌柜道:“那些民夫中间就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传闻吗?”
掌柜摇摇头:“都是一群苦哈哈,能知道什么?无非是领了工钱就回来了呗!大人,你是不是要打听些什么,我替您可以去安排一下!”
月清魂点点头,等掌柜的出去,有伙计忽然匆匆走了过来,一脸焦急的模样,在不见掌柜的踪影之后,更是焦躁不安。
月清魂心中一动,对着伙计招了招手,等对方过来后,温和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伙计欲言又止。
月清魂微笑道:“若是和我们有关,你只说无妨,我不会责怪你的,你们掌柜我也不会让他为难你的!”
伙计吃了一颗定心丸,平息了一口气,将事情说了出来。
月清魂一怔,随即失笑,世上有这么蠢的人吗?那些朝廷官员摆明了告诉他,他们见不得人,或者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啊!
不过,这还不是最蠢的,最蠢的是,他们居然跑进了自己的地盘。月清魂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立即对着伙计道:“转告那些大人们,就说你已经处理好了,其他什么也别说,记住了吗?”
伙计连忙欣喜道:“记住了,记住了,谢谢客官!”
他转身正要离开,却听月清魂又道:“对了,替我安排两个房间,没什么要求,安静一点就可以了!”
伙计应了一声,匆匆离开了。
月清魂对着纳兰雪无奈摇头道:“威风太大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啊!”
纳兰雪垂下眼眸,她本是冰雪聪明的人,自然明白:月清魂既是在感慨掌柜过度小心谨慎,也是在感慨那些光明皇朝的官员欲盖弥彰,愚蠢之极!
不多时,伙计又过来交代说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二人的房间也安排好了。
纳兰雪起身离座,独自回到了房间。
在进入房间观上房门的一刹那,泪水就盈满了她的眼眶。她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脸庞,只觉眼前耳边全是震天的喊杀,她看到追随她的那些狼骑一个又一个的倒下,看到大胡子为了救她,被生生砍去了手臂,看到鲜血染遍了通古湖冰冷的湖水。
短短两天时间,两百狼骑阵亡,大胡子也死了,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对她的信任啊!
纳兰雪的心在滴血,她用力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无意识地喃喃着:呼兰瑾,是我看错了你吗?还是你和我一样,都欠所有人一条命。你可知道,血债只有鲜血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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