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谢云这样问,万晨先是一怔,随即拿了个茶壶放在小炭炉上面,浅浅一笑道:“或许……谢兄以后会知道的……”
谢云见他故作神秘,倒也没继续追问。他轻轻捧下茶壶上的瓦鼎,从案几上掏出几枚小杏果放入壶中,抬头对万晨笑道:“煮茶的水非三沸不为美。如今饮茶之风虽已盛行京都,但世人大多瀹蔬而啜,反而失去了茶茗所带来的韵味。”
“茶乃天下至清至纯之物,品茶亦是大雅之事……”万晨顿了一顿,方才笑道,“只是方今宫中寺庙间,茶礼程序繁多,反倒是令人不厌其烦。”
谢云稍稍一怔,他方要回话,却听得窗外突然又传来一阵噪杂的锣鼓声。
两人略一踟蹰,都是同时起身往窗子外望去。只见朱雀大街上又是一大队人马耀武扬威从走过,顿时飘来香花无数。
喧天锣鼓声中,迎来身体如枪矛般笔直的剑南牙兵。在队伍的正前方中央,一位身着华丽绢布甲的老人正拱手向人群中回礼,老人精神矍铄,神采奕奕,显然便是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了。
章仇兼琼约莫六十来岁,举止间雍容闲雅。他身上披戴的绢布甲,乃是“唐十三铠”之一。这种绢布甲是用绢布一类纺织品制成的铠甲,外形美观但没有防御能力,故不能用于实战,一般作为武将平时服饰或仪仗用的装束。章仇兼琼本是文官出身,穿上这副绢甲之后,倒是很有几分威武之气。
剑南节度使管兵三万九百人,其职责是西抗吐蕃,南抚蛮僚,算是防御性军区。与河西节度使不同的是,剑南节度使不仅兼任着本道营田支度等使,还兼统本道采访使与团结兵。
节度使兼采访使,即军事权与行政督察权合一,是后来唐代藩镇问题的症结之所在。除此之外,剑南节度使照例还兼任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这个采访处置使的职权更重,不仅可罢免州刺史,还可自行处理政事,凡事皆可先行后奏。
简而言之,这位章仇兼琼大帅,如今正掌握着剑南、山南西道两道五十多州的军政大权,治下都是川蜀富庶之地,且任期长达七年,乃是不折不扣的西南无冕之王。
万晨拿起了手上的茶盏,轻轻摇了一摇,嫣然笑道:“说起来,章仇兼琼此次蒙杨家引荐,已经是确认回朝担任殿中监了……而不出意外的话,王倕同样也将调入中枢,接任刑部侍郎一职……”
正紧紧注视着楼下盛景的谢云闻言,也不抬头,只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出将入相啊……”
自盛唐设立缘边节度使以来,功名著者往往入为宰相。如张嘉贞、王晙、张说、萧嵩、杜暹、牛仙客、李适之皆以节度使入知政事。
这些人多为文臣,在方镇任职数载做出政绩后,统统都会调入朝中。在此之后,他们会按照资历先担任六部的尚书、侍郎,又或者是九寺五监的寺卿、正监之职。大约一两年间,若是他们政绩突出,那么皇帝便会加授“同中书门下三品”,从而登堂拜相,走向人生巅峰。
既有这么一条坦荡的青云官道放在世人面前,那么出将入相就成为天下人的最终追求。无论是开元时期的文官节度,还是天宝时代的武将藩帅,个个都是以入朝宰执天下为人生最高目标。
即便是范阳的安禄山,一开始的野心也仅仅于此。无奈死胖子自身文化水平太低,眼看一辈子死活达不到目的,这才萌发了更大的野心。
谢云细细打量着街上的人群,目光很快被城楼下的一角所吸引。那里聚集着穿绯衣绿的贵家少年,避开平民单独站着。他们故意显出一副令人注目的高贵气派,彼此间进行着快活的谈话。
谢云的目光之所以被吸引,并非是他们的衣服太过鲜艳引人注目,而是目光恰好在这个地方捕捉到了令他厌恶的人。
因为楼下那群官宦子弟堆里,其中便有杨慎矜的外甥,也就是杨怜儿的表兄辛景凑。他与谢云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所以当谢云看到辛景凑的身影时,眉间下意识燃起一股厌烦之色。
“真是奇怪!无论我走到哪里,怎么都会遇到这个渣渣……”谢云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苦笑起来。
见谢云眼光凝视着城楼处不动,万晨眉毛一挑,顺着他目光方向环顾而去。须臾之后,竟是讶然掩嘴发出“咦”的一声。
谢云愣了愣,哑然失笑道:“怎么,万兄也看到什么熟人不成?”
万晨眉头轻蹙望着城楼,片刻之后,又望向谢云这边,“谢兄也认得杨晓、杨晞兄弟么?”
谢云愣道:“杨晓、杨晞,哪来的渣……呃,他们是何人?”
“他们是度支员外郎、侍御史杨钊的儿子。”万晨负手而立,不置可否道:“杨钊便是贵妃的远房堂兄,去年被章仇兼琼引见给陛下,如今官至从六品上。他有四子,分别是暄、昢、晓、晞。除了次子杨昢以外,其它都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
“杨钊,那不就是杨国忠么……”谢云微微一愣,顿时皱起了眉头,“辛景凑这渣渣,怎么会跟杨钊的呆儿子厮混在一起……”
见谢云陷入沉思,万晨微微笑道:“杨钊四子,除了杨昢以外,都是不堪入耳之辈。我听说杨昢风仪绝佳、才华横溢,乃是杨家绝无仅有的一个少年英才,娘娘与陛下都有意让他尚娶万春公主呢……”
“万春公主……”谢云目光一凝,随即不置可否的应道:“若是这位公主与杨昢彼此男才女貌,那么他们的结合,倒也算是一件佳事美谈了。”
万晨一直在观察谢云的神态表情,见他漠然置之,无动于衷,不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随后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勉强笑道:“我听说万春帝姬芳华绝代,国色天姿。长安贵游子弟趋之若鹜,只怕这杨昢也配不上她哩……”
谢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道:“那又怎么样,女人再倾世绝伦,到最后还不是难免相夫教子的命运……”
万晨神色一凝,冷然沉声道:“世人皆言男尊女卑,难道谢兄也认为女子便只有相夫教子这一条路可走么?”
谢云见他面色不悦,自觉有些失言,扭头看了看窗外人山人海的场面,这才讪讪笑道:“万兄误会了!世人皆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却觉得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亦可撑得半边天……”
“巾帼不让须眉,女子撑得半边天……谢兄这话倒是说的颇为公允……”万晨微微思索,原本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顿时笑靥如花。
他把嘴一抿,微翘起的嘴角挂着满意的喜悦,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花,一颦一笑之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谢云只觉得他秀靥艳比花娇,一颦一笑动人心魂。伴着一抹绯红,眉眼间中竟有着说不出的妩媚。
他心里一阵急跳,连忙扭过头去,嘴上不断低声嘟囔着:“阿弥陀佛……四大皆空……”
谢云见万晨言笑间美若神女,这才明白古代为何屡屡出现这些龙阳、分桃、断袖之事了。饶是自己意志坚定,取向正常,也总是情不自禁的被他的笑容所吸引。
见谢云心慌之态,万晨微微低着潮红的脸颊,有些慌乱地撩了撩发丝,微嗔着回到了原来话题:“谢兄也认得那杨家兄弟么?”
“呃……”谢云愣了愣,这才省悟过来,急忙摇头道:“我与这杨家兄弟素未谋面。不过——”
他稍微顿了顿,眼神重新往辛景凑那处瞄了过去,笑道:“不过他们旁边那位辛公子,跟我倒也算是老熟人了。只是我尚且想不明白,他又怎么会跟杨家的郎君有所往来。”
万晨瞅了他一眼,摇头一笑道:“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杨家兄弟都是长安有名的纨袴膏粱,若你那位辛公子常与他们纠缠在一起,恐怕也不是个良德之辈。”
“万兄说的对极!”谢云目光往辛景凑身上瞟了一眼,哈哈大笑道:“这位辛公子,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他话音方落,一阵山洪般的喧嚣便铺地传来。稍后明德门前一股巨大的烟尘腾起,随着这烟尘传来的是整齐地马蹄声。
“是皇甫大帅,陇右军进京了——”听到这马蹄声声,原本已显嘈杂的行人更加躁动,纷纷仰头手指着城外凤栖原方向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