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缙沉思之时,场内传来一阵嘹嘹呖呖的丝竹之声。两排身着霓裳锦裙的宫女列队而出,一边端持玉盘,一边扬手散花。两队盛装少女中间,一位淡描蛾眉的贵妇人乘坐步辇缓缓而来。
扭头间见到这位贵装少妇,王缙便是猛吃一惊,直忙起身拱手作揖道:“王缙见过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谢云站在那里凝目望去,心里暗自惊讶:原来她竟是虢国夫人,果然好大的声势和排场,怕是公主皇妃出行也不过如此吧?
虢国夫人杨玉瑶是贵妃杨玉环的三姐。杨贵妃得宠于李隆基以后,家人鸡犬升天。它的三位姐妹皆有才貌,唐玄宗并封国夫人之号。
大姨杨玉琼,封韩国夫人;三姨杨玉瑶,封虢国夫人;八姨杨玉珮,封秦国夫人。三女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朝野,公主以下皆持礼相待。
而三人里面,声势最为显赫的便属这位虢国夫人。传闻诸皇子、皇孙婚嫁,一定要以虢国夫人为绍介,先纳赂千贯才能奏请。其人手眼通天,任何皇亲国戚都要为之侧目。
谢云微微抬头,这才瞧见这位贵妃娘娘的三姐,如今权势倾天的虢国夫人杨玉瑶。
只见她穿着一身碧绿的袒领襢衣,上面用金丝绣着腾云与青雀的纹饰,肩披翠绿纱帛,胸前是水仙散花图式的抹胸。虽然素颜朝天,却是娇媚无骨入艳三分,丝毫无法掩饰那股天生的妖艳媚态与国色风华。
谢云甫见虢国夫人的容貌,心中顿时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惊艳。
仅凭容貌而论,虢国夫人杨玉瑶绝对是他两世为人里,见过的最美丽女子。这位虢国夫人约莫三十岁年纪,绝美的容貌因岁月的刻画更加显得成熟妖冶。更为致命的是,她竟然脸上不施粉黛。这种淡扫蛾眉的妆容,在盛行浓妆艳抹的唐朝是极为罕见的。
谢云微微一窒。虢国夫人尚且美艳至此,那么那位号称“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太真杨玉环又该是何种风华绝代?
捕捉到谢云眼中的震惊、欣赏和刹那的迷醉,杨玉瑶满意的溢出一丝笑角,目中异采一闪道:“王夏卿,你与令兄摩诘都是当世大家,却为何在一位后生前如此失态?”
她的声音有如燕语莺呼,婉转动听之极。
王缙微微一讶,遂移步上前,手指纸笺轻笑道:“吾钻研隶书半生,不想八分汉隶的风骨竟在这位小友重现。一时失态,还请诸位海涵。”
众人一听,都是大为讶然,许多身份高贵的显宦纷纷凑了过来。待凑近看完,脸上都是露出跟王缙方才的震惊难信之色。
谢云微微一笑,他知道这些人都在惊奇什么。
盛唐时期的书法,比起初唐已有很大的变化和发展,其中真草更彻底的摆脱了王家书派的束缚,形成自己的新风格。在这个时代,草、行、篆、楷等书法都衍生出冠绝千古的书法家,而自秦汉以来最为重要的隶书却没有多大的发展。
唐代的隶书规整有余,含朴不足,十分刻板。盛唐的韩择木、蔡有邻、李潮、史惟则虽有“分隶四大家”之称,实则他们的功力完全不能与汉隶书家同日而语。
有唐一代,隶体书法家中真正有汉隶风韵的当推开元时代的梁升卿。只不过像梁升卿这样写出汉隶之风的书法家,有如凤毛麟角,十分罕见。所以唐隶的整体水平都普遍平庸无奇。
故而谢云这手奔逸超纵,神采奕扬的隶书翰墨,足以引起在场所有人的共鸣。
他采用的是清代书法家郑簠的隶体。由于清代金石考据学的兴起,隶体书法史进入魏晋以来的第二次发展高峰。而郑簠的书风与艺术思想,更是对后来一个世纪内产生了极大影响。
这足以解释这群贵人名士的震惊。唐代隶书渐失古法,而唐后的隶书成就更是每况愈下。历代虽有能隶书者,如宋代的米芾、元代的赵孟頫、明代的文征明等,他们虽然都是书法史上有名的行草大家,但隶书却写得不如人意,与汉隶不可比肩。
而谢云写的这手雄壮恣肆、矫健郁勃的隶书,实则有异军突起之势。如今他的笔力虽有不足,但假以时日大成,那足有机会成为一代隶书宗师。
这足以引起书坛的震动了。即便是王缙这样雍容内敛的名士,这时也难以克制自己心中那股激动与惊叹之情。
虢国夫人杨玉瑶蛾眉一挑,眸波中微微漾出笑意,道:“诸位都是朝贵名士,如此大惊小怪,莫非是要吓到这位小郎君不成?”
众人脸色一讪,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旋即纷纷回到各自的席位上。只不过王缙暗自攒紧双手,下定决心回去后跟自家兄长提起这件事。
杨玉瑶淡淡一笑,轻轻把王缙案上那张宣纸拿起来。
杨玉瑶凤眼微转,脸上同样露出一丝讶色。她转回头来,一双精亮的眸子往谢云身上一照,问道:“陈郡谢云……这首曲词是你填写的么?”
谢云尚未回答,旁边王缙已经是点头微笑道:“不错,是下官让这位谢郎君当众写的。”
杨玉瑶向王缙投过一瞥瞠怪,似是在按怪他多嘴,旋即目光流转到谢云身上,艳丽妩媚丰腴的脸上堆满了玩味的笑容,轻轻颌首道:“这首词子写得好。”
杨玉瑶在书法翰墨上谈不上任何造诣,所以她也感受不到文人雅士对于谢云书法的那种震惊。
只不过杨家兄弟姐妹是出了名善歌舞,通音律,音乐才华天赋都是极高。她看不懂谢云的书法,不代表她无法领悟笔下这首曲词的意境。
“这首词的格律,似乎是木兰花令?”杨玉瑶微微一讶,用妩媚的眼角余光轻轻扫视着谢云。
“正是。”谢云微微颌首。
她不施粉黛的容颜上浮荡着一抹酡红,嫣然笑道:“不若奴家亲自为云哥儿吟唱好么?”
众人看得眉头暗皱,能得到虢国夫人亲自吟唱,这小子的运气未免太好了吧。
王缙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却微微笑道:“若能得到虢国夫人的亲诵,也是谢郎的福气。”
唐朝风气开放,公侯贵戚亲自弹曲唱乐是很常见的事情。当年李世民攻灭突厥后,他与太上皇李渊当着众臣之面,一个弹琵琶,一个跳舞,也不见得有什么难以为情。当今皇帝李隆基,更是经常亲自与兄弟侄子一起唱曲跳舞。
在这种社会风气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水到渠成,并无足惊讶。
杨玉瑶侧身过去,裙袖一摆,场上的丝竹羌管便重新响起。她微微一笑,便是开口娓娓唱了起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杨玉瑶的声音喉清韵雅,有如凤鸣鹤唳。将人们带入这东城的美好风景中。
满座宾客先是双眼微闭,沉浸于优美的乐曲之中,随后睁开眼睛,跟着歌声漫步这长安东城。曲江的风光如此好,船儿行驶在波纹骤起的水面上。拂晓的轻寒笼罩着如烟的杨柳,惟见那红艳艳的杏花簇绽枝头。
就连始作俑者的谢云,也不禁被带入这美好的意境之中。由此可见,杨家兄妹的音乐天赋,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等杨玉瑶唱完,人群顿时和声如潮。此时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纷纷应声叫好。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杨玉瑶仔细品味一番后,突地恍然呢喃道:“你这句话写的好,人生总是怨恨苦恼太多,欢娱太少,谁又愿意惜千金而轻视美人一笑呢?”
说罢,她这才细细打量着谢云,前时只觉得他不过模样俊美,风度高逸而已。这时却品出了一些难以的味道,这位少年眼里浮荡着一种很深邃的目光,以及一股与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坚毅。
杨玉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的目光似乎也是这般深邃、坚毅。
杨玉瑶心中一惨,深深地望了谢云一眼,手一扬,淡淡道:“赏!”
(作品相关有《盛唐十大节度使领军领州数目》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