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谢云的心思并没有她们所想的那么复杂。谢云有自己的自尊,既然别人不待见他,那么他也不会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况且如今杨慎矜一家看似风光,实则处高临深,兵在其颈。自开元以来的聚敛之臣,哪个又有好下场?从宇文融、韦坚再到如今的杨慎矜,从接下来的王鉷再到第五琦、杨炎、刘晏,无不例外都是下场悲凄。
这些人的品性虽然有好有坏,但并非全是传统指摘的奸臣。以谢云来看,这些人都是富有改革精神的理财家。只不过理财开源在这个时代被认为是敛财,为世人所不容。如宇文融、韦坚、杨慎矜这些人虽然得宠一时,却有如鱼游沸釜,早晚惹来杀身之祸。
在另一个时空,事情也确如谢云所想的那般发展。杨慎矜接替了韦坚,却被王鉷害死。而王鉷诚然不可一世,却被更加心狠手辣的杨国忠弄了个诛灭三族的下场。可见骄奢淫逸不长久,强梁霸道终覆灭。以谢云的秉性,自然不敢跟杨慎矜这种处于刀头剑首的权贵搭上任何关系。
杜氏微微愕然,却是沉着脸道:“谢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杨府还配不上你们谢家不成?”
谢云眉头大皱,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无奈,亦有些恼火。退亲一事分明已经如您所愿,可这女人却还要在这里矫饰伪行,故作姿态。
谢云声音变得有些淡漠,冷哼道:“那不知夫人是什么意思呢?若是夫人不同意,那么谢云便改日上门提亲就是。”
谢云的意思很明确,他已经厌倦对方这种道貌凛然,惺惺作态的虚伪之辞。所以才用这种话恶心对方一把,言外之意是:“你们要退就退。不退的话,就别怪我真的把你的女儿给娶了。”
杜氏脸上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作茧自缚了,斟酌了一下,才沉声道:“感情之事,的确不可勉强。既然谢家郎君与小女无缘,那么我们也不勉强。”
她长长叹息一声后,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淡淡道:“既然如此,不若谢郎就此写下解婚文书如何?”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谢云勉强笑了笑,拱手道:“既然如此,还请夫人安排笔墨纸砚。”
他话未说完,辛紫瑶已经在前面铺开了一张纸,轻轻摆了摆手道:“谢郎君请到这边,让奴家亲自为你研磨。”
她的一颦一笑总是带有天生的妩媚。只是这个少女有时看起来天真俏皮,有时却阴如寒冰。连谢云这种两世为人的穿越者,也看不透她是属于哪种性格之人。
谢云走到她旁边,近身时只闻到一股淡淡体香,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走到放有笔墨纸砚的木案旁。
只是当他看到这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时,却是吓了一大跳。因为木案上的文房四宝,分别是老坑洮砚、绛州玄墨、宣城郡纸以及紫毫玉宣。
这些书宝全是价值连城的稀物。须知洮砚在唐宋一直是皇室文豪、富商巨贾才能拥有的珍贵砚台。而老坑石作为制作洮砚的顶级原材料,在宋末以后就已断采,若放到现代,单单这块老坑洮砚就是无价之宝。
至于绛州玄墨、宣城郡纸以及紫毫玉宣,也都是贵重稀罕之物。
其中宣城郡纸便是大名鼎鼎的宣纸。这种精美宣纸在后世虽然常见,如今却是宣城郡上交朝廷的贡品。这种纸在天宝二年,由时任水陆转运使的韦坚疏通漕运后,通过东南的贡船才开始传入京畿、中原。
此时宣纸虽已名闻天下,却只有权贵富商才用得起。杨慎矜掌握着大唐财政,家藏这些奇珍贵物也无足惊奇。
谢云用一块青绿虾蟆形状的镇尺压住宣纸,提起紫毫宣笔,略微思索后,一道墨龙已在宣纸中雀然挥洒开来。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为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惟陈郡谢云,幼与弘农杨女约定婚姻。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琴边衾里,无那尘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云写到这里时,忽然微微一笑,又是接笔叙道:“谢云甘与杨氏解除婚约。此系自愿,并无返悔,特立此书,以作存证。”
他小心翼翼捧起那张宣纸,轻轻将纸上墨痕吹干,旋即将退婚书递给辛紫瑶,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了。”谢云淡淡一笑,朝杜氏拱手道:“若是夫人没有吩咐,晚辈就先告退了。”
杜氏点了点头,终于展颜笑道:“好!这道文书,妾身今晚定会亲自交与家夫。”
“有劳夫人。”谢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旋即想到什么,又是回头说道:“对了。安乐坊那处房子,本来是杨家门下。近些时候谢云将会另选里坊乔迁,还请夫人到时候派人回去接受。”
杜氏听到初时,本来若无所谓想慷慨道:“那处破房子送与你们便是。”可是听到后头,却是讶然吃惊道:“谢郎是说,你们要乔迁到北城?”
“不错。”谢云点了头。
辛景凑站在旁边冷笑道:“北城诸坊素来价高。谢兄还是想清楚好,不要为了一时冲动而导致他日流落街头。”
他这是在骂谢云不自量力了。
“有劳辛兄关心。”谢云不置可否道:“在下虽然没有杨侍郎那样的好舅舅,但凭着自己的不懈努力,想买座宅邸还是不成问题的。”
辛景凑听到谢云又拿“拼舅”这个梗说事,顿时升起一股无名孽火。
“好了。”杜氏见自己外甥又要中道,忙止住道:“若是如此,谢小郎君便可自行回去。”
“晚辈告辞。”谢云拱了拱手,飘然便往大门方向走去,并无一丝留恋与后悔。
只是当他走到大门前,又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郎声笑道:
“你若无心我便休,青山只认白云俦。
飞泉落韵怡然夏,飘叶成诗好个秋。”
他哈哈大笑,拂了拂袖便大步离开。
杜氏与辛家兄弟相对一眼,却是有些愕然。杜氏更是眉头一簇,疑然道:“这厮在骂我们么?”
这首诗传闻是张若虚所写,却从未被证实。只是张若虚在十多年前便已逝世,在此之前他已经是“吴中四士”之一。故而谢云这句诗,只是咏颂却非盗窃。
见谢云远去后,杜氏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屏风后面的帷幕道:“怜儿,出来吧。”
话音方落,一位身材高挑,举止端娴雅的少女便轻轻掀开帷幕,缓缓走到杜氏面前施了个万福。
杜氏将那退婚文书递给杨怜儿,欣然笑道:“这穷书生已经退了婚,这下你放下了吧?”
杨怜儿脸上浮起一道红晕,旋即轻轻铺开那道文书,顿时瞠目道:“咦?这人的文采书法倒是不错。”
杜氏三人眉毛一挑,纷纷凑了过来。在看到宣纸上的辞文后,都是齐齐震惊。
退婚书上的内容虽说不上文采斐然,却是遣词风雅、楚楚温柔。而这书法更是丰腴雄浑、气概凛然。只是或许由于少年的腕力不够,导致字迹稍稍欠缺了火候。饶是如此,已足以让人感到骇目惊心。
须知如今的楷书,以唐初的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薛稷四人造诣最高。此四人书法妙绝,海内翕然宗法。其中欧阳询的楷书更是被称为“欧体”。
只不过这时候的楷书,大致都以二王体为基础,参以六朝北派书风,独创一格。如今大唐立国百余年,楷体书法的发展也是在这四人的道路上亦步亦趋,并无创新。楷书的新发展,要等到颜真卿大有所成后才迈向新高峰。
到了颜真卿之时,才终于改变了初唐书家注重运指,以瘦硬取胜的特色。颜真卿的楷书一反初唐书风,行以篆籀之笔,化瘦硬为丰腴雄浑,结体宽博而气势恢宏,骨力遒劲而气概凛然。此后历代楷体都是在颜真卿与柳公权的书法上发展。
只是如今颜真卿的书法造诣虽高,却尚未达到中年以后大成的境界,更遑论自成一家。他在今年拜草圣张旭为师,正处于厚积薄发的阶段,“颜体楷书”自然也还未开创。
故而谢云这种临摹颜体的楷书,自然让人感到了耳目一新。
杨怜儿轻轻叹息道:“没想到这书生竟然有如此造诣,假以时日,前途亦未可知。”
杜氏瞥了杨怜儿一眼,不以为然道:“就算这穷小子他日成为书文大家,你又得跟着他忍饥挨饿到什么时候?”
她虽然也感到谢云惊才艳艳,却没有改变对谢云的轻视与不屑。毕竟这个时代才子名士太多了,也没见得有几个人能在朝廷做出成就。
“就算他是王摩诘,亦或者李太白又能如何?”辛紫瑶轻轻搭上杨怜儿的肩膀,傲然笑道:“还不都是毫无权势。这种人,以我们杨家之力,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辛紫瑶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轻声道:“如今姐姐既然摆脱了这穷书生的纠缠,那么成为王妃的道路上便没有后顾之忧了。过几日便是芙蓉诗会,希望姐姐能好好准备~”
“不错。”杜氏欣然点头道:“过几日的芙蓉园诗会,乃是陛下为广平王殿下挑选侧妃所设。广平殿下既是皇长孙,又是东宫长子。百年之后,自是由他承继大统。若攀上广平王的高枝,咱们杨家必可长保富贵。”
辛紫瑶将另外一只手搭到杨怜儿身上,轻轻吹了一口气道:“我听说广平王对崔王妃与沈珍珠都十分不满,若是姐姐能得到广平殿下的恩宠。它日母仪天下,也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