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的权力?”
李治听得眉头一皱。
韩艺道:“不错!有句话说的好,人孰无过,父母也有错的时候,身为子女见到父母有错,不但不指出来,反而纵容父母犯错,无异于陷父母于不义之地,这才是真正的不孝。就说许大学士,曾因一时冲动,导致两度因嫁女一事,卸下礼部尚书一职,我敢肯定如果再给许大学士一次的机会的话,许大学士一定不会这么做。再者说,如果许大学士当时的千金,勇于指出父亲的错误,并且拒绝父亲安排的这一门婚事,那么也不会发生这种情况。
因此微臣认为,父母之命,固然要听,但同时子女也要拥有拒绝的权力,因为父母不一定就是对的。但是子女只有拒绝的权力,并没有做主的权力,这样一来,父母之命还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可以防止有些人面兽心的父母因一己私利,迫害子女的一生,迫害陛下的子民。陛下,说不定这其中就有那么几个经天纬地之贤才,这可是陛下的损失,也是我大唐的损失。”
不少有远见的大臣听得都纷纷点头,其中包括李勣、萧钧、韩瑗、来济等人。
其实唐朝是非常开明的,哪怕是婚姻制度上面,也是非常开明的,很多父母都是允许子女自由恋爱的,那大奸臣李林甫就是任女儿挑选佳婿,找一群帅哥来,你自己看呗,都不经过媒妁之言,在这一点上任何朝代都比不上,在唐朝的律法明文规定,成年男子即便未经父母肯定,而自由成为夫妇,是属于合法,不可问罪。像韩艺、卢师卦这一种,就是合法行为。
未成年的男子才必须遵从父母之命。
但是古代律法与礼法总是不清不楚,律法代表的是当朝律法,礼法代表的是祖宗之法,是一个民族的文明文化,那么究竟是礼法大,还是律法大,还真不一定,有些时候礼法屈居律法之下,有些时候律法屈居礼法之下,很多家庭,尤其是大家族,还是注重自家门风、礼法,父母之命就是最大的,不管你成年与否,都不允许违抗父母之命,否则是为不孝,但这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些大家族一个家族就几十号人口,若是没有严格的礼法,那这些子女不天天家产,但同时崔大姐的悲剧就是这样造成的,因为山东士族太注重礼法了。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啊!”
李义府突然跳了出来,朝着韩艺质问道:“特派使,陛下和皇后乃天下人父母,你这么说,岂不是让天下子民都违抗陛下的旨意。”
李治听得不禁眉头一皱。
这事关统治权呀,封建制度讲究的就是无条件遵从,你没有拒绝的权力。
哈哈!你这真是神助攻啊!韩艺笑问道:“敢问李侍郎,你为何站在这里?”
李义府一愣,道:“我身为中书侍郎,不站在这里站在哪里?”
你牛!你中书侍郎!可我要打你还不是照打不误。韩艺道:“大臣是干什么用的?”
李义府答道:“当然是辅助君主治理国家和百姓。”
韩艺笑道:“还有匡扶天子得失,不知是否?”
李义府点点头。
“那不就结了。”
韩艺道:“如果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的话,那要我们这些大臣干什么,陛下一人说了算就行了,我们这些大臣站在这里就是为了辅助君主,匡扶天子得失,以人为镜,可明得失。如果明知陛下错了,而不指出来,那就是不忠。助纣为虐,骂的不是君主,而是我们这些臣子,我们本身就拥有拒绝的权力。为什么大家常常将那些只知道谄媚、阿谀奉承之臣唤作奸臣,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因为这些大臣没有行使一个大臣应有的职权。”
“哈哈!特派使这一言道尽为臣之道,妙极!妙极!”
本来只想看好戏的来济,听到这里,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赞许道。
李义府就是这么一个人,只知道迎合君主,拍马屁,阿谀奉承。
李义府顿时哑口无言,若是他再争下去的话,那真是不打自招啊!
韩艺继续说道:“只是陛下作为君主,是天下人的父母,不可能跟每一个子民去打交道,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的原因。我们这些大臣在面对君主的时候,是代表百姓,在面对百姓的时候,是代表着君主和朝廷,我们是百姓与君主沟通的桥梁,因此陛下才将这拒绝的权力赋予我们,那么我们必须要履行自己的职权。想那魏公其实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权,而他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有哪些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奸臣存在。”
说到这里,他深深的瞧了眼李义府。
李义府慌道:“你看我作甚?”
韩艺错愕道:“因为我是在跟你说话,这难道也有不妥吗?”
“你——!”李义府立刻败下阵来。
一边去,看哥表演吧!韩艺又向李治道:“陛下,自古以来,凡是善于纳谏、知人善用的君王,其统治的朝代往往政治稳定、国泰民安。而那些不善于纳谏,独断专横,甚至封住大臣喉舌的君王,必然危机四伏、天下大乱。先帝一代明君,开创出一个伟大的朝代,这个伟大就在于先帝从谏如流,虚怀若谷,任人唯贤,朝政之开明,更是旷古烁今,这是我大唐之根本所在,这也是微臣敢这么说的原因,陛下也应当如此,否则的话,伟大将会戈然而止。”
这就是韩艺式发言,伟大、旷古烁今,先把这个泡沫吹大了再说。
哪怕是李勣这成精的老狐狸听得不免也是内心澎湃,这话说的真是太好了,也佩服韩艺的勇气和智慧,站出来道:“陛下,老臣认为特派使这一番话,堪比马周的《陈时政疏》,甚至于更为重要,马周的《陈时政疏》堪称我朝第一奇文,但也得君主能够听进去,若君主不听,恐怕那一篇奇文避免不了石沉大海,先又从谏如流,才会有《陈时政疏》。”
韩瑗、来济等人也忍不住了,站了出来,支持韩艺的这一番论调,要求李治从谏如流,维持贞观时期的政治开明。这些人都是经历过贞观时期,他们当然希望政治能够开明,皇帝能够从谏如流,不然的话,他们都没有用武之地啊!什么话都不敢说,那这大臣当的真是太委屈了。
久久未语的李治突然叹了口气,道:“朕乃暴君也!”
大臣都吓到了,惊恐的望着李治,你这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才刚刚掌权,暴君都不轮到你。
李治斜目望上,哀伤道:“犹记得先帝在世时,大臣们皆是积极进谏,或当面陈奏,或回头写奏折上奏,那案桌前是奏章是堆积如山,朕也常常见到父皇批阅奏章,亦或者与大臣论政到天明。可是自从朕即位以来,满朝文武皆是不语,由此可见,朕乃暴君,尔等都害怕朕,朕真的好好检讨一番。”
这是正话反说呀,你们这些大臣一天到晚,连个屁不放,我要你们这些大臣干什么。
其实韩艺这一番话,正对李治的心思,李治刚刚掌权,要大展身手,这需要大臣们的配合,你们都不说话,那我怎么去大展身手,他迫切的希望跟群臣有良好的互动,从谏如流。
群臣惶恐,齐齐行礼道:“臣等失职,还请陛下责罚。”
李治道:“各位爱卿免礼,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朕与各位爱卿当共勉之。”说着他又向崔义玄道:“御史大夫,吏部尚书。”
“老臣在。”
“今后考察大臣们政绩,需将进谏纳入参考,朕不养无用之臣。”
“老臣遵命。”
你们不说话,那就干脆回家带孩子去,不要站在这里占地方。
听得一声高亢的叫喊,“诸位大臣,君主尚且如此,父母该当如何处之?”
犹如一声惊雷。
群臣一愣,这话转得简直绝了,君主都要求自己从谏如流,虚怀若谷,父母之命还有脸独断专横么?
这小子真是太——!李治都不知该如何夸赞韩艺了,笑着点点头道:“韩艺之言,甚合朕心。刑部尚书。”
“臣在。”
“在《唐律·户婚律》添上这一条,婚姻大事,子女自当遵从父母之命,但若有正当理由,亦可拒绝,父母也不可逼之。”
“微臣遵命。”
这真的没有人敢反驳这一点了,圣人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身为大臣你如果觉得这是不孝的话,那么大臣要求皇帝从谏如流,广开言路,不可独断专行,岂不是不忠的行为。
这是一个道理。
崔义中等一干人都开始抹汗了,这来的太快了,他们都如在梦中一般,如今幡然醒悟,赶紧思考对策。
但是韩艺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立刻就道:“启禀陛下,微臣有本上奏。”
李治一愣,随即笑道:“说。”
大臣们心中莫名一紧。
韩艺道:“微臣请求陛下废除《氏族志》。”
此话一出,群臣惊恐万分。
许敬宗来精神了,站出来喝道:“大胆!《氏族志》乃是先帝亲自修订的,岂能说废就废——陛下,老臣恳请陛下治韩艺大不敬之罪。”
韩艺笑道:“许大学士,方才陛下都鼓励我们进谏,这第一次上奏,你就要陛下治我的罪,我真不知该治我的罪,还是你的罪。”
这小子真是狡猾!李治暗自嘀咕一句,现在不管韩艺说什么,他都不敢治罪韩艺,不然的话,岂不是自打嘴脸,朝着韩艺道:“为何要废除《氏族志》?”
韩艺道:“回禀陛下,先帝以刊正姓氏之名,修订了《氏族志》。将天下姓氏分为三六九等,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清河崔民干列为三等。微臣认为这是对于皇室的侮辱呀,陛下贵为天子,本就是至高无上的,将皇室与一个乡绅土豪例入书中,这不是将皇室与地主并列在一个框架里面,百姓一看,第一皇室,第三崔民干,这制度不是制度,礼法不是礼法,官制不是管制,整一四不像啊。”
李治一听,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原因在这里啊。
其实李世民修订《氏族志》,就是在跟山东士族怄气,你们凭什么第一,我要第一,结果这么一弄,那崔民干一家的名望,腾腾的往上涨,李世民郁闷的都快哭了。
韩艺认为这是狐假虎威,崔民干是沾了你们皇室的光。
崔义中、崔义玄等一干山东士族的大臣,气得差点没有吐血,原本我们可是第一的,是李世民将我们降到第三,我们都还一肚子委屈,落到你嘴里,我还是沾皇室的光了。
但是他们也不敢反驳,这要争那就不是跟韩艺在争,而是跟皇室在争。
韩艺又趁热打铁道:“而且微臣认为《氏族志》并不利于国家的发展,会将百姓引向歧途,造成君不君,民不民,制度崩坏,姓氏、官制傻傻分不清楚,百姓究竟该听姓崔,还是听宰相的,是该听朝廷的,还是乡绅的,除非官员大小皆以姓氏排位,如此方可,否则的话,只会酝酿无可估计的后患。”
这小子是打算干什么?
在场的大臣硬生生脱出一身大汗来,这本是敏感的话题,你还说得这么敏感,真是太恐怖了。
李治听着确实有道理,问道:“那你以为该当如何?”
这话听得大臣们是心慌慌,你别接这茬啊!
韩艺立刻道:“微臣曾听过这么一句话,山东士族尚婚娅,江左士族尚人物,关中士族尚冠冕,代北士族尚贵戚。虽有以偏概全之嫌,但说得也是极为贴切。可是微臣想问陛下一句,朝廷该尚什么?”
李治皱眉道:“朝廷当然尚冠冕。”
冠冕就是大官的意思。
韩艺摇头道:“陛下此言不妥,朝廷重在选官吏,也就是从不是官员的人中选挑选出合适的人才来当官,怎么能说尚冠冕呢?”
李治听着迷糊,道:“那你应该说尚什么?”
“古书有云,任官惟贤才。朝廷当然是得尚贤才啊。”韩艺道。
李治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典型被忽悠的症状。
韩艺道:“陛下一直都说自己求贤如渴,当然得以能者居之,怎么能以贤德才干以外的东西来划分人才呢?这也会误导百姓,以为姓什么就很厉害,什么人的儿子就很厉害,谁家有钱就很厉害,长此下去,就会让百姓过于的追求名利,而忽略自身道德、品格、气节,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个国家是不能失去这些的,买卖婚姻的兴起就是因为大家都追求那些不知所谓的名利才导致的。
秦王嬴政,称自己为始皇帝,凭的不是他老子是谁,而是因为他统一了六国,完成中原历史上第一次大统一。汉武帝之所以让人称颂,也不是因为他姓刘,而是因为他打败了匈奴,扬我中原之威。先帝被尊称为天可汗,凭的可不是《氏族志》,而是先帝的从谏如流,知人善用,以及那自古皆贵自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的宽广胸怀。凌烟阁的大臣们,又有哪一个是凭借姓氏、父母、祖宗跻身凌烟阁的。”
说到这里,韩艺是慷慨激昂,口沫横飞,“朝廷应该引导百姓去崇尚那些道德高尚、有气节、有才华,为国家,为百姓做出贡献的人,将他们视作榜样,这样的话,凌烟阁的功臣才会越来越多。如果微臣有儿子,我一定会跟他讲述凌烟阁功臣的故事,告诉他,将来要做像卫国公李靖,梁国公房玄龄那样的大英雄,而不是告诉他将来想办法多赚点钱娶哪家的闺女,亦或者将自己姓氏改成姓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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