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定尘与李孔荣少校打完招呼就将他引入大使馆内,程天放见他来也是笑着招呼,而后给了他一份文件,这是孔祥熙在德国的主要行程表。
明日,也就是6月9日早上八点,孔祥熙抵达柏林,上午除了入住旅馆外并无其他事宜,但中午柏林工业大学将赠与其博士学位,晚上则是经济部长沙赫特的晚宴;次日,中午将前往德国外交部与外交次长麦根森会晤,之后午宴,晚上是大使馆欢迎孔祥熙的晚宴;
11日,代表团将拜访国社党二号人物空军司令戈林,中午或者晚上对方将宴请己方;12日,前往Dessan参过容克斯飞机公司,晚上出发前往贝许斯加登镇,以方便次日谒见希特勒;13日,下午谒见希特勒;14日,返回柏林,与国防部长冯·勃洛姆堡会晤,午宴后休息,拟晚上或次日离开柏林。
从9日到14日,一共是六天时间,李孔荣默数着天数。六天之后,他的副官使命便完成了。现在大家礼遇自己是因为自己是孔祥熙的副官,六天之后却不是了。如果重归海军部后,万一部长依旧听信那些人的一面之词……
李孔荣少校看着孔祥熙的行程安排心思沉重,他现在才回忆起周应聪电报上的内容,心生不少感悟——周应聪在电报里说‘万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更说‘你终究是海军的人’。确实,任孔祥熙的副官只是一时,自己还是海军的人。
李孔荣少校面色不对,弄得程天放看了他好几眼,就怕这行程安排有问题,他笑着道:“李副官这行程安排是否存在不妥?如有不妥,我将竭力调整。不过与德国元首希特勒的会面已经定下了,中途更改怕不太礼貌,再有就是空军司令戈林那边也不太好更改,他……”
程天放扶着自己的单片眼睛娓娓而谈,他在德国一年多,经历了德日反共产协定,对德国的政局还是较为清楚的。就目前而言,外交系统、商业系统、国防军以及国家银行或经济部,都是亲华派,而空军司令戈林为代表的国社党人却是完全的亲日派。因此,与亲华派的会晤是很好变更的,但与亲日派的会晤是不好变更的。
李孔荣少校当然不是认为行程有问题,他只是觉得昨日的事情自己似乎处理的鲁莽了。纵使朗鉴澄三人是造谣诋毁自己,自己也应该有责改之无则加勉,待陈绍宽抵德后对其说明情况,现在关禁闭、对质,如此激烈的口吻,肯定会引起部长等人的不快。
“李副官……”程天放见李孔荣沉默着不说话,又小声的叫了一句。
“哦……”李孔荣终于回过神来,他勉强的笑了一记,道:“行程没有问题,但如果能空出一些时间让庸之先生看望孔大小姐就更适宜了……”
孔大小姐是孔祥熙的宝贝,她的小名就叫baby,汉译过来就是佩佩。与孔令仪相处日久,李孔荣当然清楚孔祥熙有多宝贝这个女儿,但程天放对此并不太明白,现在经李孔荣这么一提醒,他当即搓着手站了起来,夸奖李孔荣道:“还是你老弟想的周全,我马上就让人调整行程、调整行程。”而后走了几步才坐下。
高兴完后,程天放再道:“李老弟你再看看,其他还有什么要调整的?”
‘李副官’变成了‘李老弟’,少校只是无奈一笑,他道:“再就是德国国内的形势介绍了,就目前看来,希特勒正在下一盘大棋。要动的棋子很可能就是国防部的冯·勃洛姆堡元帅,我们得做好……”
“什么?!”程天放跳了起来,随即又把客厅的门给关了,他道:“老弟慢慢说,慢慢慢慢说。勃洛姆堡元帅怎么?希特勒要动他?”
“当然。”少校郑重的点头,开始背咏日记本——这也是他今日来大使馆的主要目的。“德国现在的情况叫做穷兵黩武。看上去欣欣向荣,可实际上是拿出所有的钱开扩充军备,正所谓不要黄油要大炮。上次大战后德国民穷国败,家底很有限,现在国社党是寅吃卯粮的在苦苦支撑。先生想想,要是哪天他支持不下去了会怎样?
下台?!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即便国社党这些人想下台,可想到自己一下台德国就要被布尔什维克占领,他们是宁死也不会不下台的。家里又没钱,手上又全是大炮,先生说以希特勒的疯狂,他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程天放是1836年赴德的,虽然没有看到国社党主政的全过程,但这一年多的大使经历还是让他对德国深有了解。李孔荣说完他沉默了一会,点头后却看着李孔荣两眼放光,他道:“李老弟说的对,可勃洛姆堡元帅还有与其相熟的那些人,可不是说撤换就撤换的。军队中,国社党也就是空军占了一席之地,这也是希特勒要建党卫队、褐衫队的原因啊,他难道能……”
程天放大概是三国演义看多了,他话到这里手做了一个切割动作,目光闪闪,脸色却有些发黑。国人一提政变那就是真刀实枪、动真格的,但欧洲显然不是如此。
“普鲁士军官团视荣誉为生命,一旦荣誉受损,即便是希特勒请勃洛姆堡元帅继续干下去,他也不会干下去。”少校继续背着日记本。“国社党无所不用其极,找机会诋毁玷污勃洛姆堡元帅再简单不过了,我们可要早做好准备。
这可绝不是勃洛姆堡元帅下台、其他人继续接任那么简单。希特勒一定抓住这个机会把那些不合作的高级将领清除出国防军。荣誉对普鲁士军人无比重要,信义也是他们向来注重的,现在希特勒以及整个国社党已经挟持了民意,如果他们以人民的名义要这些军官下台,这些人是毫无办法、不会抵抗的。唯有这样,发动战争才不再有阻碍了。
欧洲的战争与我们不相干,可一旦勃洛姆堡、沙赫特、牛赖特全部下台,上来的全是亲日分子,那对我国可就……”
李孔荣是对过第三帝国史的,而程天放则在德国呆了一年多,非常清楚德国内部的政治斗争。李孔荣少校还在说的时候,他就已背负着双手在客厅里度步了——真要出现李孔荣说的那种局面,他这个大使可就当到头了。
他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待最后才停下问:“绍盛老弟,这事情要怎么斡旋才好呢?”
“怎么斡旋都没用,因为战争是无法避免的,而德国的经济、政治形势又决定了除了战争,国社党再无他办法维持其执政局面。所以我说务必要让庸之先生了解德国政局的严峻性,这样我们与德国人的谈判就可以追求短期而不是长期,因为已经没有长期了,再长下去德国就开战了,到那时候合同签的再好也等于零。”
“这……”转了那么多圈,程天放总算在冷静下来了,他坐下道:“老弟是如何判断德国政局走势的?”
“如何判断?”李孔荣少校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有些发窘道:“若是其他国家,政府公报还是能看一看的,可德国政府公开的数字不少都是造假的,所以只能算卦。”
“算卦?!”程天放大讶,眼镜都差点掉了下来。
“是。”尽管头皮非常硬,可少校不得不如此答。“我看勃洛姆堡元帅的运数也就只有一年了,一年之后他肯定会被希特勒挤下台;而德国的运数……,三年之内必当开战。”
“老弟,这可是国际大事呀……”程天放还在愣着,他完全不相信年纪轻轻的李孔荣少校精通梅花易数,如果算卦都能决定国际大事,那还要大使干什么……
“大势即是如此,先生要是不信,我就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少校也不知道如何辩白,只得说下定语。“反正这仅仅是一年两年的事情,先生可拭目以待。”
“好说,好说。”程天放愣了好一会才接口,可他却不知道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思索片刻他才道:“等庸之先生来了,我会建议先生考虑德国政局有变的。”
“那就好。”看着程天放不情不愿的样子,少校知道自己把事情给办砸了——他此时才记起,自己把日记本上的顺序弄错了。这事情要被另一个自己知道,免不了又要嘲讽几句,可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六日副官和对质之事,根本就无心说什么国际大事。待再坐一会,说完明日早晨海军学员迎接之事,他便告辞离开了大使馆。
一回到寓所,他便让值日官王国贵把禁闭中的朗鉴澄三人放出来,而后诸人在草地上列队。目光扫过忐忑不安的三人,他道:“明日早晨升旗仪式取消,所有人身着礼服前往火车站迎接特使孔庸之先生、部长以及其他党国要人。遂定于六点起床、六点半早餐、七点出发。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长官。”一干学员大声答道,他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那就好。解散。”李孔荣说罢就转身回房了。其他学员还好,朗鉴澄几个却有些不明白状况,昨日李孔荣气势汹汹的关自己等人的禁闭,韩兆霖差点就坦言交代了,好在朗鉴澄一言不发,算是稳住了局面
按照海军规条:诬告他人过犯可是大罪,重则开革,轻者大过。没承认诬告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承认可就神仙也挽不回了。正因如此,朗鉴澄宁愿禁闭也不肯说话。当然,还好是在国外,如果是在国内,事情可能已经捅到军衡司,一旦闹到了军衡司,那军衡司就会彻底调查,以求事情水落石出。
处罚是让朗鉴澄咬牙不认的一个原因,再一个则是搜出来的电报并不是发给部长陈绍宽的,他只是应林准之请,向其介绍柏林这边的情况,这可以说纯属同僚之间私信往来,毫无诬告之意。至于是谁把事情告知部长的,而部长又怎么处罚李孔荣,那就不是他能知道的了。
夕阳西下,解散后的朗鉴澄三人倒没有马上回房吃饭洗漱,他们只看着那西下的太阳静坐于别墅前的草地上。此刻,天地间一片静谧,鸟雀映着晚霞高飞,天际除去红色霞光完全是一片靛蓝,禁闭一日,他们只觉得这时光无比的美。
“哎!真不知道部长来了会怎么处置我们。”韩兆霖最先打破沉默,电报上的那句话其实是他加的,这也是他之前最不安的原因。
“还能怎么说。”禁闭前朗鉴澄都毫无所动,现在被放了出来,他更是不把此当回事。“我们并没有造谣诬告,要诬告我们也不够这个格啊。”
“你的意思是……”黄廷枢倒明白其中原委。自己的电报只是打给林准,这可不是诬告,最多只能说是玩笑,至于怎么到部长耳朵里,那就不是自己能知晓的了。
“我没有意思。”朗鉴澄并不看他。就他来说,他并不想介入更高一层的内部纠葛,也无意去诬告谁。“既然部长都来了,我们担心什么,一切等部长发落吧。”
“部长可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韩兆霖听他这么说,当下更是担心,“前年轮四班只是点名违规,可部长一道命令,全班三十人都开除,我们才三个人……”
“你知道什么!”见韩兆霖自己吓自己,从岳父处听到些消息的黄廷枢开口道:“那是复兴社在轮四班暗中发展势力,部长见此恰好又听到轮四点名违规,这才全班开除的。”
“是这样?”韩兆霖看着头,像看到一丝希望。
“当然是这样。开除的学员,不是闽人的全部进了电雷学校,这还不明显吗?”黄廷枢道:“大革命的时候海军就与委员长约好,海军不设党部,但海军全体加入国民党,然后设一个特别党部,现在上面不放心,又派人到海校拉学生入复兴社……”
黄廷枢说着海军的内部秘辛,只让韩兆霖渐渐松了口气,不过这时太阳却彻底落下,绚烂的霞光逝去,天地间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