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儒生望向远处,“当年东主依仗白莲教起家,在立朝大郑后又将白莲教贬斥为邪教,大肆诛戮,如今大郑气数将尽,白莲教再次现世,按照佛家而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饮一啄,已是天定。”
萧煜道:“归根结底,还是在于气数将尽四字,若是大郑正值鼎盛,任凭我等如何翻云覆雨,也只能为一时之痛。可如今大郑已是腐朽垂暮,即便没有萧煜,没有萧烈,没有牧人起,没有陆谦,也会有另外之人成事。不知先生以为然否?”
王云没有说话。
慕容燕站在萧煜身前不远处,归刀入鞘,有些莫名感慨。
这便是在世圣人的境界,虽然比不得长生境界那般霸道,但是不必进入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可以久驻世间。不过慕容燕隐约感觉出,王云的圣人境界并不完整,高于寻常逍遥境界,却又低于长生境界,按照常理来说,儒门宗师在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之后,登临圣人境界,足以与道门的神仙境界相提并论,若是再往前一步,成就至圣,便相当于道门的天仙境界。王云无疑是将立功、立德、立言臻至极致的儒门圣人,然而其境界有缺,对上他慕容燕还无甚大碍,若是对上上官仙尘,就有性命之忧。难道是因为当年灵岩寺之事的缘故?
萧煜接着说道:“无论先生信或是不信,事实就在摆在这儿,不改不变。无论我去或是不去,东都就立在那儿,不移不动。”
王云笑了笑,有几分悲凉怆然,轻声感慨道:“亡国,老朽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仁义长存,先贤传承不能断绝,既然西北王回答了老夫的三问,那么老朽还有一事相求,若是有朝一日,西北王真的能面南背北,可否为我儒门保留一分血脉?”
萧煜肃容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王云很是欣慰地微微颔首,貌似已经相信萧煜的说辞,接着问道:“西北王此行可是要前往道宗?”
萧煜点了点头。
王云意有所指道:“修行一途,依赖外物终究不是正途,说到底还是要以自身为根本。”
南谨仁和徐振之脸色微变。
萧煜神情古井无波,拱手拜谢道:“先生教诲,萧煜谨记。”
王云拱手作别,身形一闪而逝。
萧煜等人继续乘船而行。
萧煜开始回忆王云生平,细细算起来,王云如今已经是一百六十岁高龄,活了将近三个甲子,哪怕是道宗中最高寿的玄尘也有所不及,真正是上一辈中的传奇人物。在修行一道上,他虽然出身儒家,但将儒释道三家融汇一体,自成一家,此乃立言。在庙堂上,王云能文能武,是少见的全能大儒,曾经平定南蛮之乱和宁王之乱,以文臣身份而封候,与张江陵在生前加封太师一样,终郑一朝,也仅此一人而已,此乃立功。至于为人,早有公论,无论是当时的英宗皇帝,还是佛道等诸多同辈之人,都盛赞其为两肩正气,轻自身之荣辱,重天下之太平,此乃立德。
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铸就了一个近乎圣人的守仁先生。
张江陵为大郑第一相,于立功而言,要高于王云,但无奈执着于权柄,于立德而言,白璧有瑕。在立言方面,与王云相较,更是天壤之别。
这样的人物,一言一行绝不会无的放矢。
萧煜忍不住重新思量了一遍,自己这次去道宗,是对是错?
另一边,王云沿着山路缓缓走下崂山,在半山腰迎客亭的地方,有一名老儒生早已等候多时,见到王云后,起身作揖道:“老师。”
王云摆了摆手道:“你也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不必讲这些虚礼。”
老儒生摇头道:“师道尊严,礼不可废。”
王云笑了笑,道:“圣人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活了两个古稀又多二十年,就不能从心所欲无所矩一回?”
老儒生直起身子,道:“老师,你去见西北王,结果如何?”
王云平淡道:“尚可。不过萧明光能否成为明主,还得再看看。”
老儒生皱了皱眉头,道:“说得不好听些,现在就是矮个里面拔将军,牧人起、萧烈、陆谦等人,早已成为定势,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想让他们改变,比改朝换代还要艰难,只有萧煜年纪尚轻,还有几分可能。”
王云摇头道:“有哪个开国之主是庸人?聪明人多自负,虽然萧煜年纪尚轻,但是以我观之,不能说刚愎自用,却也不算是虚心纳谏之主,你若真的看好萧煜,与其从他身上着手,倒不如在他儿子身上多用些心思。”
老儒生轻声道:“老师的意思是做帝王之师?!”
王云望向远方,悠悠道:“当年的张江陵便是帝王之师,也正因为这一层关系,他才能与李太后联手架空皇帝,把持朝政。不过可惜啊,张江陵还是太过急切了一些,欲速而不达,最后落得一个人亡政息。”
老儒生微微叹息。
道门有千年大计,儒门又何尝不想复兴?这些年来,儒门中人一直积极入世,为官为相,主政一方,不就是为了心中夙愿?张江陵本是最有希望成功之人,可惜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老儒生轻叹道:“江陵其人,素来重功利,轻德行,萧煜对此极为推崇,此番江陵能被平反,亦是萧煜之功。再观如今,萧煜行事也的确与江陵如出一辙,怕是萧煜要做第二个张江陵。”
王云却是摇头笑道:“世吾,此言谬矣,为君者与为相者,相辅相成,为君者重功利,为相者便要重德行,为君者重德行,为相者便要重功利。萧煜推崇张江陵,未必就要做张江陵,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张江陵而已。为君者,所思所想,与我们这些做了一辈子臣子的人大不一样啊。”
孙世吾苦笑道;“遍观如今萧煜身边的徐振之和南谨仁之流,无一不是唯事功是从之人,由此观之,萧煜绝不是重德行之人。”
王云道:“即便萧煜是重德行之人,现在也不是重德行之时,天下未定,唯有事功二字,方可让天下一统。”
孙世吾拱手弯腰道:“学生受教了。”
王云摆摆手,道:“事功和品德,先放到一边暂且不说,当下根本问题是,萧煜是否是让儒门中兴之人?当年武帝罢黜百家而独尊儒术,故而有我儒门八百年之昌盛,今名教势微,若想中兴,还要依仗于帝王方可。张载认为萧烈是,你认为萧煜是,当初张载是儒门魁首,所以儒门站到了萧烈这边,现在张载已经身死,你又想让儒门站到萧煜那边。”
孙世吾轻声问道:“老师觉得谁才是?”
王云直截了当道:“不知道。若是知道,我岂不就是真的圣人了?”
孙世吾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神色坚定道:“老师,亚圣言,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所以张江陵去了,方何去了,张载也去了,唯独我以衰朽之身苟活于世,已有二十三年矣,故学生今日也要向义而行,不惜粉身碎骨。”
王云叹息,“本该是为师顶起儒门之责,无奈当年灵岩寺之变,为师不得不斩断前世因果,将儒释道彻底融汇,方才逃出那道佛偈,如今似如冷眼旁观之活死人,境界不得圆满,不得飞升,不得入世,不得轮回。如此长生,真是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