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回到王府,设宴为李皎接风洗尘。除了萧煜亲自作陪以外,只有萧玥和萧羽衣,算是一场家宴。李皎瞧见这这两名晚辈之后,心情反而是好了不少,萧玥与萧羽衣这对姑姑侄女截然相反,辈分年纪都要大上许多的萧玥有些跳脱,而今年尚不足十岁的萧羽衣却已经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
在席上,萧煜只是说些小时候的趣事,或是在草原上的见闻,绝口不提什么天下大势,萧玥不时在一旁凑个趣。心情转好李皎对于算是自己孙女辈的萧羽衣颇为喜爱,小丫头也是一副乖巧模样,而且因为这段时间被林银屏带在身边言传身教的缘故,现在的萧羽衣颇有些大家族小淑女的气派,一举一动,都按着规矩,丝毫不差。若是一个老太婆如此行事,怕是要被人在背后嘀咕一声老古板,可若是一个小丫头这么做,那就是乖巧懂事了。
半个时辰转眼而过。
李皎轻声道:“王妃不在中都?”
萧煜脸上的笑意稍微凝滞了一下,然后又恢复如初道:“恰逢秋社日,银屏归宁去了。”
李皎盯着萧煜看了一会儿,一声叹息。
其后几天,牡丹花主李皎便留在王府,不曾出城赏景,也未曾与旁人有什么交集,一副闭门清修的作态。对此,萧煜也无可奈何,知道她心结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只能用时间来慢慢愈合,只不过上一次用了二十年的光阴,这一次又要用多久?而且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
萧煜也只能是一声叹息。
秋猎被定在八月初十,为期五天,紧接着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之所以如此,也是定下了萧煜要与诸将和诸台吉共度佳节的基调,今天是八月初一,秋猎的诸多事宜整体上已经准备完毕,但萧煜还是决定亲自检查一遍,力求不出半点纰漏。
同时,萧煜又给林寒去信一封,信中措辞颇为严厉,令他务必劝林银屏参加秋猎,除了不能用强,是哭也好,是求也罢,他这个小舅子就自己看着办,总之在八月初十那天,他要在小丘岭见到林银屏,如若不然,小舅子是想去金鹰口当个整天吃沙子的都尉,还是去河内州当个养马的马夫,随便选。
林寒接到信时,已经是八月初四,而草原诸位台吉明日就要动身,不由得在心底大骂自家姐夫无耻,搞不定自己媳妇,就会拿小舅子出气,明明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情,却要自己这个小舅子来负责,这算哪门子道理,活该被中原士子说是惧内王爷。不过林寒也知道,萧煜可是说到做到,若是到秋猎时,自己姐姐真的没去,免官倒是不至于,但姐夫恐怕真会让自己挂着右都督衔去河内州做几个月的马夫。那以后自己就别想在徐林、闽行等人面前抬头了。
回到王庭后,林银屏就整日地把自己藏在镇北王府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林寒还是住在自己以前的最居所中,读完信后,林寒将那页薄薄的信纸折起放入袖中,对门外左右道:“备马,我要去王府。”
林远病逝,红娘子败亡,林银屏又随着萧煜去了中都,这座镇北王府就彻底闲置下来,这次林银屏归宁,也只是收拾出她早年居住的院子。在夜幕下,整座镇北王府其他的地方仍旧是一片黑暗阴沉,只有其中一处有微弱的光亮,那儿便是林银屏的所在了。
林寒一路策马,来到王府门前,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步行走入王府,一路穿廊过庭,来到那座不算大的佛堂前,才停下脚步。佛堂中供奉着一座三丈高的白玉观音,是当年林远在世时一位台吉所献,兴许有讨好王妃的原因,这座白玉观音的面容与林银屏的娘亲有八分相似,故而在林银屏的娘亲亡故后,林远便将这座观音像送给了自己的女儿,算是聊以安慰。
观音像前有三个蒲团,林银屏跪在正中的蒲团上,口中默诵,手上转动着那串凤眼菩提子。
林寒没有开口,就这般站在门口。
林银屏诵经完毕,将念珠拴在手腕上,没有起身,背对着门口平淡道:“小寒,有什么事?”
林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姐夫来信了,让咱们回去。”
林银屏脸上掠过一抹复杂神色,食指拇指轻轻捏住一颗状若凤眼的菩提子,闭上双眼,平静道:“知道了。”
佛堂又是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林寒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姐,你的意思是?”
林银屏轻声道:“小寒,坐下。”
林寒走进佛堂,在林银屏左边的蒲团上盘膝坐下,林银屏缓缓睁开眼睛,问道:“我想先问问你是什么意思。”
难怪说居移气,养移体,自家姐姐这段时间倒是一改以前天真善良的傻妞形象,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了,林寒一边心中腹诽,一边小心措辞,说道:“我的意思,自然是回去为好,毕竟姐夫已经知错了,而且秋猎在即,姐你又是王妃,若是不去,难免会让各部台吉们心思浮动。”
林银屏莫名的笑了笑,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依你的意思。”
“姐,要我说姐夫也挺不容易的,都被中原那帮士子喊作惧内王爷,男人么,不管在家里怎么管他,在外人面前总是要给他留点脸面的,……”林寒的声音戛然而止,愣了一会儿后才迟疑着开口道:“姐,你同意回去了?”
林银屏从蒲团上起身,然后坐在右边的蒲团上,伸手敲了敲因为长时间跪着而有点麻木的膝盖,没好气道:“怎么,不想我走?那好,你自己回去,看萧煜怎么收拾你。”
你们夫妻是串通好的吧?欺负弟弟小舅子很有意思吗?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我真是骑了黄羊了,为啥要给你俩收拾这烂摊子啊?
林寒在心底疯狂腹诽,面上却是硬挤出一脸笑意,“哪能啊。”
林银屏屈起双腿,双手抱住双膝,把下巴搁置在膝盖上,“你是越来越滑头,这样不好,而且私底下小动作太多,萧煜不喜欢的。”
林寒脸上的笑意一僵。
林银屏仪态安静如身后的白玉菩萨像,面容上的青稚已经完全褪去,只剩下属于成熟女子的端庄。女子嫁人之后就是夫家的人了,对于这个娘家唯一的弟弟,恐怕就是除了丈夫之外,女子最亲近之人,她轻声道:“小寒,我们生于草原长于草原,擅长骑马射箭,却不擅长什么权谋心术,而萧煜生于东都,从小接触的就是尔虞我诈,论道行,比你高出几倍,你以为萧煜看不出来你那点小心思?他只是看在的我面子上不愿多说罢了。不过现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若不是恰逢秋猎,他会舍得拉下脸面来求我回去?我俩之间的情分还剩多少不好说,但真的不比以前了,你自己要心中有数才是。”
林银屏松开抱膝的双手,将双腿盘起,佛堂里跳跃的烛火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明暗不定,就像她的声音,带了一丝阴翳,“再者说,我这个身子,还有几年好活?如今我在,你可以飞扬跋扈,若是我不在了呢?徐林、闽行这些人会对你手下留情?黄汉吉、申东赞这些人会真心助你?那时的萧煜若是娶了新的王妃,你这个小舅子又算什么小舅子?”
林银屏的声音不高,所说的话却让林寒如负重山,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萧煜很早前就说过,林银屏是心善,但不是傻,很多人总是将善和傻混作一谈,总觉得善就是无能,就要被人欺,殊不知能走到大善人那一步的,哪个不是心有七窍的人物?也正如萧煜外公当年所说,想要做清官,那就得比贪官更奸诈才行。
林银屏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后,道:“这次回去,我会尽力让萧煜把你调回身边,以后该怎么走,你要好生思量才是。”
林寒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低声喊道:“姐。”
“小寒,姐姐能帮你的,就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