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走在前面,似是对身后两人的对话一无所觉,仍旧与完颜德谈笑风生,两人的话题大多还是交集在完颜弘的身上。
完颜德面容平和道:“这次我来巨鹿之前,弘儿曾特地求我,要我替他给你道一声谦,这小子这些年来被我骄纵惯了,无法无天,又好面子,便是知错了,也拉不下脸来,只能由我这个当老子的替他来了,实在是让西平王见笑。”
萧煜笑道:“当年年少意气,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女子争风吃醋,哪里当得王爷亲自道歉,实在是折煞萧某了。而且弘哥儿都已经这么说了,我萧煜也不好小气不是,日后此事休要再提。”
完颜德洒然一笑道:“如此就好,日后你我两家还是要多多亲近才是。”
萧煜点头道:“那是自然。”
说话间,萧煜回首看了牧人起一眼,刚好看到牧人起挂在手腕上的一串念珠,故作诧异道:“东平王信佛?东平王生平征战无数,怕是与佛家宗旨不合吧?”
牧人起淡笑道:“我曾听闻西平王信道?甚至府中还供养着多位有道真人,道家讲究清净自在,西平王怕是也不相符的?”
萧煜笑道:“萧某刚刚入世,何谈出世。这俗世繁华刚刚拿起,又何谈放下,所以萧某只学道家的修身养性,至于其他,学不来。”
牧人起哈哈笑道:“有位高僧曾言,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江上潮水天上来,今日方知我是我。佛家虽有菩萨低眉,慈悲济世,但也要有金刚怒目,降服外道。正如兵家之正奇相辅,道家之阴阳相济。”
萧煜连连点头,眯眼笑道:“倒是萧某见识浅薄,让东平王见笑了。”
入府之后,萧政倒是有心,没有分出主次,而是团团围坐。接下来便是一番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的闲谈,众人既是俗世中的权贵,又对修行界之事知之甚详,也不愁没有话题,谈有说无,谈天说地,倒也其乐融融。萧煜被视为骤然富贵,自幼却也是长在安国公府中,对于这类谈玄也算是略有涉猎。至于牧人起,虽是武人出身,但在这类事情上却丝毫不亚于一些清谈名士,比起带兵的本事也不差许多,委实让人惊异。
几人说到最后,不知怎么的说到这次修行界的道宗法会上来了,几位逍遥神仙的手段委实让人大开眼界,牧人起与完颜德俱是遗憾未曾有幸亲眼目睹,而道宗的天权峰主微尘真人,经此一事后,也被视为道宗中仅次于掌教真人的神仙人物。
毕竟刚到巨鹿城第一日,也不急于一时,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萧煜和牧人起各自起身,去往萧政早已安排好的住处。
萧煜走进自己居处正堂,示意众人各自休息,只留下了徐林一人。
萧煜望着堂上的一副江山多娇图,没有回头,轻声道:“此番来巨鹿倒是来错了。”
徐林径自坐下,道:“怎么?”
萧煜说道:“完颜德和牧人起应该是早有联系,想想也是,牧人起坐镇东北多少年,就和后建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两者一直相安无事,其中若没什么默契勾结才是咄咄怪事。我本以为三方相会,互相都有一个制约,不至于撕破脸皮,如今看来,却是变成我独自一人势单力孤了。我还是被完颜德这老货阴了一手。”
想着方才不经意谈起的道宗法会,萧煜轻叹一声道:“我倒是忘了,后建魔门一体,魔门在道门手上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又怎么能善罢甘休,这次怕是想要在我身上找回来。
徐林沉吟道:“如今却是进退两难。若是不告而别,对于殿下威望折损极大。”
萧煜转过身来,冷笑道:“看来完颜德是要试试我的斤两,若是动不得我,便要相安无事,若是动得了我,就顺手将我除去。他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只是到最后,不要把自己都赔在里面才好。”
徐林笑了笑,说道:“完颜德此人,我也有所了解,若说他气量小,即便面对手下败将也可礼贤下士,若说他气量大,却曾经因为一名女子诛杀自己的头号谋士。方才他三次提起完颜弘,殿下反应均是不温不火,怕是他已然着恼。”
萧煜深有感触道:“这老一辈的城府功夫,我还是差之太多啊,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比起神通还要妙不可言。”
徐林提醒道:“既然如此,那殿下可要早作准备了。”
萧煜低头看了眼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轻轻转动,点头称是道:“我心中自有计较。”
……
完颜德同样返回自己住处,在与萧煜交谈时平易近人的燕赤王无视跪倒一地的奴仆侍卫,径直入府,一直走到后堂门前才住下脚步。
挥退周围的丫鬟仆役之后,完颜德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柔和起来,然后推门而入。
房内有一老者闭目盘膝而坐于云榻之上。
完颜德轻声道:“李师。”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有若实质的目光落在这位后建摄政王的身上,完颜德头上渗出汗水,只是脸上神色仍旧没有太大变化。
这名在道宗法会上与青尘真人论道,与微尘真人演法的魔教长老缓缓开口道:“王爷见过那萧煜了?”
完颜德脸色深沉,沉声道:“见过了,这个西平郡王倒是很有他老子当年的风范。”
李诩轻笑一声,“萧煜比起萧烈,不管是心智还是手段,都要差上那么几分,不过他比萧烈命好,傍上了道宗这棵大树。”
完颜德轻声问道:“那李师的意思是?”
李诩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还放不下当年萧烈夺你所爱之事?”
完颜德脸色变化不定,最终长叹一声道:“常言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当年以魏公枭雄心性,尚且因父仇而屠戮徐州一城,我完颜德尚不能与魏公相提并论,所以更是放不下。”
李诩淡淡嗯了一声,丝毫没有给这位摄政王留半点情面的意思,直言道:“所以你欺负不着老的,就想拿小的出气?”
完颜德沉默片刻,不温不火地反唇相讥道:“李师不也是在道宗没讨到便宜,才来寻萧煜的晦气?”
李诩面无表情,却拔高了一个音调,沉声道:“王爷!”
声音直印心间,在心头响起时,若洪钟大吕,震人发聩,正是当日李诩与青尘真人在道宗论道时所用神通。
完颜德猛地沉寂下来,重新变回了方才那个温文尔雅的燕赤王,浑身上下不带半点烟火气。
李诩从云榻上起身,穿上放在云榻踏板上大楚风格的古式步履,向门外走去,声音重新恢复平淡道:“你的心乱了,还是好好静一静吧。”
完颜德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待到李诩走远,如今的摄政王完颜德睁开双眼,眼神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阴鸷,冷哼一声,森然道:“萧烈,你真当本王还怕你不成?父债子偿,本王要让你的苦心谋划变成一场闹剧,要让你们萧氏一族变成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