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法天运,四时可前知。小人惟所遇,寒暑不可期。
利害有常势,取舍无定姿。焉能使我心,皎皎远忧疑。
——唐·韩愈《君子法天运》
令尹囊瓦原本打算帅“舟师”驻军沙汭,以截断吴军后路,没想到公子庆忌从后袭来救援吴军,吓得令尹囊瓦赶紧先行撤退,顺便把指挥权也丢给左尹卻宛。
但令尹囊瓦没想到的是,就在他把前线指挥权移交左尹卻宛的时候,吴国公子光弑君夺位,令本就深陷囹圄的吴军将士们士气涣散、方寸大乱。
拿到指挥权的左尹卻宛也不客气,趁机帅师大败吴军,公子烛庸、公子掩馀和公子庆忌如丧家之犬,分别逃往徐国、钟吾(今江苏新沂市马陵山镇)和卫国,以图复仇。
左尹卻宛,原楚国太宰伯州犁之子,从小熟习周礼,为人正直和善,听闻吴国发生内乱,本着“兵不伐丧”的礼制和道德,仅仅驱走入侵的吴军后便主动班师凯旋,没有乘胜伐吴。
然而令左尹卻宛想不到的是,新任的吴王阖闾是一个比吴王僚更加厉害十倍的选手,楚国也因他的“恪守周礼”而埋下大祸。
对待敌人,就要比敌人更无耻,不能让所谓的操守牵着鼻子走,落水的狗就是要痛打,使其长点记性的。
但他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因为费无极不喜欢他。
自从楚平王死后,费无极便失去了靠山,在朝中几无立足之地,于是他打算笼络楚国最上层的“三尹”——令尹囊瓦、左尹卻宛、右尹鄢将师。
阿谀献媚、逢迎取宠的费无极非常迎合令尹囊瓦和右尹鄢将师二人胃口,三人很快就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很显然,一身正气的左尹卻宛对费无极的小人做法很不待见,不仅不待见,还批评了几次,令心胸狭隘的费无极很不爽。
虽然费无极奸诈、阴毒,但他还是有他自身优点的,比如说干事比较积极,具体表现在睚眦必报,绝不过夜。
“潜之战”的胜利让左尹卻宛大出风头,一时风光无限,楚人也扬眉吐气,如春风拂面,一扫十几年“恐吴症”之隐晦,更为楚昭王的即位献上一份大礼。
仅有一个人高兴不起来——令尹囊瓦。
眼看到手的功劳却让左尹卻宛捡了个便宜,令尹囊瓦如鲠在喉,心里特别憋屈,天天垂头叹气,如果上天在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珍惜。
这一切都被费无极看在眼里,对于整人乐此不疲的他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个邪恶的计划迅速提上日程。
费无极满脸堆笑来到令尹囊瓦家中,两手一拱:“令尹可还安好?左尹感谢您给他了一个立战功的机会,想接令尹您喝个酒,好好地报答下您,怕您公务繁忙,抽不开身,特拜托我来请下您,不知令尹意下如何?”
令尹囊瓦一听,挺高兴,别看这小子整天傲慢无礼,没想到还懂点规矩,算是还有点良心:“去。”
费无极又满脸堆笑来到左尹卻宛家中,两手一拱:“恭喜恭喜,左尹您这下可立了大功啊,潜地一战打的吴子鬼哭神嚎、抱头鼠窜,举国欢庆啊,令尹特嘱咐我要来您府上拜访下您这位大功臣,不知左尹意下如何啊?”
左尹卻宛本就不爱搭理费无极,听他说令尹囊瓦要来,不知是何用意,但不好明面上拒绝,委婉道:“我,贱人也,不足以辱令尹。”
费无极好声道:“令尹登门贵府,哪有拒绝之理?同朝为官,相互担待吧。”
左尹卻宛想了下,说道:“只是,我同令尹私交不多,不知令尹喜欢什麼,我好备一些,略表献芹之意。”
费无极笑眯眯的说道:“这个好办,令尹对兵器特别有研究(‘好甲兵’),听说您府上有几套上好的甲胄、武器,到时不妨摆在厅堂,令尹来了,看中哪个,你送给便是。”
左尹卻宛对费无极感谢了一番,卜了一个吉日,给令尹囊瓦下了请帖,并亲自挑选了五套甲胄、五种兵器,放置在门口帷幕两旁,等待令尹囊瓦挑选。
吉日已到,令尹囊瓦精心打扮,衣冠赫奕的等费无极前来开道,等了很久,不免有点焦急。
突然,费无极踉踉跄跄破门而入:“不好了,卻宛那家伙家门后屋都藏着明晃晃的兵器,要加害于你呢!”
令尹囊瓦心中一惊:“我和他无冤无仇,爲何要加害于我?”
费无极马上开始发挥搬弄是非特长:“我听传言,卻宛他私通吴国,收受贿赂。前段时间潜地之争,卻宛放着大好的机会不去进攻吴国,反而令将士们撤退,贻误战机不说,还旦旦有词‘乘乱不祥’。吴国乘我们有丧事进攻我国,难道我们就不能乘他们有动乱进攻吴国吗?这是哪门子道理?卻宛本是晋人,非我族类,父亲又被楚灵王杀害,怀恨在心,本就想为父报仇,只怕这次也是预谋已久。杀了令尹您,他就是令尹啊,楚国危矣。”
一提到潜之战,令尹囊瓦就火冒三丈,便派亲信去左尹府打探情况。探报回来,果真卻宛家四处都摆放着尖兵利器,看着就瘆人。
右尹鄢将师继续火上浇油:“我与卻宛同为令尹左右,对其知根知底,此人心思缜密、阴险狡诈,将我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怕谋反之心早已有之。”
令尹囊瓦勃然大怒,也顾不得履行程序请示楚昭王,命右尹鄢将师帅兵将左尹府团团围住,准备将左尹卻宛一网打尽。
这个时候左尹卻宛才勃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费无极设的局,帅兵的右尹鄢将师素来与自己不和,又同费无极蛇鼠一窝,此时想据理力争无异痴人说梦,为了不连累家人及同僚,走投无路的左尹卻宛悲愤自尽。
右尹鄢将师见左尹卻宛自尽,打算赶尽杀绝,免留后患,又下令火烧左尹府。
结果他发现没人执行他的命令:左尹卻宛待人宽厚诚实,体恤士卒,常与将士同甘苦,因此深受将士们的爱戴,在军中有着极高的威信,将士们深信左尹卻宛是被冤枉致死,不愿助纣为虐。
“不烧郤家,与之同罪。”
将士们不为所动,不仅没动,还将左尹卻宛的儿子伯嚭(pǐ)偷偷送出郢都。
右尹鄢将师一筹莫展,只好紧急调动令尹囊瓦的亲兵前来,才将左尹府付之一炬,郤氏族人全部遇害。
右尹鄢将师一不做二不休,又擅自将左尹卻宛同僚阳令终、完及佗和晋陈等大夫一并杀害。
望着都城火光冲天的左尹府,伯嚭心肠寸断、欲哭无泪,他将佩剑深深地插入泥土之中,双膝着地:“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完,头也不回,坚定的往着吴国方向大步走去,消失在夜色中。
他没有食言。
十年后,他再次来到弃剑之地,他的身后,皆是吴国精锐。
立下赫赫战功的左尹卻宛被逼致死,全族被诛,在楚国掀起了轩然大波,令尹囊瓦的鲁莽举动也遭到国人谩骂,无论是士大夫还是平民都纷纷谴责令尹囊瓦,连周天子派来送“胙肉”的大夫也都对他加以指责。
一时之间民怨沸腾。
种种质疑让令尹囊瓦很是担心,虽然他好大喜功,但也十分爱面子,如果这件事不能得到妥善解决,只怕就是身败名裂的节奏了。
一筹莫展之际,左司马沈尹戌出现了,他给令尹囊瓦出了一个主意——杀!
左司马沈尹戌对令尹囊瓦说:“百姓都知道费无极是‘楚之谗人’,他为达私欲不择手段,‘去朝吴,出蔡侯朱,丧太子建,杀连尹奢’,混淆先王之耳目,使之不清不明。
昔我平王,温和仁慈、恭敬节俭、克己守礼,复国陈蔡,罢战五年而百姓得以安定生息,此番成就与成王、庄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就是因为亲近费无极这种小人,至今得不到诸侯的认可和拥戴。
鄢将师为虎作伥,假传您的命令,消灭了阳、完、晋三个家族,这三个家族都是国家杰出的良材,良材被杀,鄢将师招致了极大的指责,几乎要牵涉到您身上了。
吴国新近立了国君,边境一天天紧张,如果楚国发生战事,您恐怕就有危险了。”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想起平日里费无极一手马屁拍得极好,令尹囊瓦还是心有不忍:“这都是我的罪过,容我好好想想,再做打算。”
左司马沈尹戌深知夜长梦多的道理,今天不把费无极除掉,明天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于是拉住令尹囊瓦,决定再添一把火:“我听百姓们都说鄢氏、费氏以君王自居,专权而祸乱楚国,削弱孤立王室,蒙蔽君王和令尹来为自己牟利。‘知者除谗以自安也’,现在您反其道而行,维护谗人却使自己深陷万切不复之地,岂不是昏庸过份了?如果费无极将事情全部推到令尹的头上,惹起暴乱,您也就完了啊。”
令尹囊瓦见左司马沈尹戌如此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与其和百姓为难,不如杀了始作俑者,取悦国民,于是听从了左司马沈尹戍的建议,“杀费无极与鄢将师,尽灭其族”,为民谢罪。
费无极机关算尽,只单单没算到民心所向,对于费无极所作所为,只能用一句古话形容——多行不义必自毙。
“君子计行虑义,小人计行其利,乃不利!”——《吕氏春秋》
伍子胥与伯嚭私交虽不深,但同遭费无极陷害,境遇相似,同病相怜,伯嚭又出生名门望族,有治国之才,就将他举荐给吴王阖闾。
吴王阖闾很高兴地接见了这位对楚国满怀深仇大恨的青年。
在盛大的接待宴上,吴大夫被离对伯嚭很不放心,轻声询问伍子胥说:“伯嚭这个人怎么样?”
伍子胥坦然以答:“不甚清楚,但《诗·河上歌》说‘同病相怜,同忧相救;’,患了同样的疾病应该相互怜悯,有了同样的忧患应该互相搭救,伯嚭穷途末路投我而来,又有相同的冤屈,应该不成问题。”
大夫被离则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提醒子胥道:“您只见其表,不见其内。我看伯嚭为人,鹰视虎步,本性贪佞,专功而擅杀。如果重用他,恐怕您日后定会受到牵累。”
“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二人都是从楚国落难至此,对大夫被离的善意,伍子胥不以为然。
任何人都没想到大夫被离的话会在三十年后应验。
在伍子胥的大力举荐下,吴王阖闾收留了伯嚭,任其为大夫,与伍子胥一起图谋国事。
伍子胥见吴王阖闾心情挺不错,非常诚恳的对其说道:“臣还是想举荐那个人。”
这个人是伍子胥第七次推荐了。
吴王阖闾无可奈何,笑道:“还是那个孙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