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景)平王就郑畴,讯之于尸庙,曰:“祸败因重于楚邦,惧鬼神之为怒,使先王无所归,吾何改而可?”郑畴辞不敢答,王固讯之,答:“如毁新都戚陵、临阳,杀左尹宛、少师无忌?”王曰:“不能。”郑畴曰:“如不能,君王与楚邦惧难。”郑畴告有疾,不事。明岁,王复见郑畴。郑畴出居路,以须王。与之语少少,王笑曰:“前冬言曰,邦必丧,我及,今何若?”答曰:“臣为君王臣,介备名,君王践处,辱于老夫。君王所改多多,君王保邦。”王笑:“如我得免,后之人何若?”答日:“弗知。”
这是出土的竹简所记载的《景平王问郑畴》一文,内容是讲楚平王心系国家之危难,便问大臣郑畴:“楚国祸乱频仍,恐怕鬼神会发怒,我怎么做才会逢凶化吉。”
郑畴道:“君王英明,如果毁掉新建的城邑戚陵、临阳,杀掉谗佞的少师费无极,大概可以改善国运。”
楚平王摇摇头,说:“我做不到。”
郑畴就警告他:“如果做不到,那君王和楚国都可能遭受不测之灾。”
第二年,楚平王又召见郑畴,笑他:“你曾经告诉我,我们国家会灭亡,我个人也会遭遇不测。现在怎么样呢?”
言下之意郑畴当时是危言耸听,郑畴只好回答说:“君王已经做的挺好了,所以国家没有覆亡。”
楚平王又笑问:“如果我能逃脱灾祸,接替我的人会怎么样?”
郑畴回答:“那我怎么知道?”
一个国家可以缺席圣明的君主、贤良的臣子,但任何时候都不会缺一种人——佞臣。
费无极便是其中佼佼者——千古佞臣。
史书中关于费无极的生平记载很少,《左传》、《吕氏春秋》、《史记》等文献都未记载他的姓氏、籍贯,凭空出现,又归于平静,仿佛他的出现就是为了扰乱朝纲。
楚平王还被称为公子弃疾的时候,奉命前往蔡国出差,因为人彬彬有礼、温文儒雅,郹(jú)阳封人之女一见倾心,背父私奔。
两情相悦之下,很快就有了一个男孩,公子弃疾给他起名为建,后立为太子。
等楚平王即位后,就想着给太子建请一位老师,在他的心中有两个人选——伍奢和费无极。
伍奢,楚庄王谋臣伍参之孙、楚灵王谋臣伍举之子,名门望族,世代忠良,博学耿直,时任连尹。
费无极,特长拍马屁,深受楚平王信任。
一为贤臣,一为宠臣,在那个还没有教师资格证的情况下,楚平王举棋不定,就询问蔡朝吴,伍奢和费无极谁适合当太子老师?
蔡朝吴直言费无极贪权好利、心胸狭窄,不可为太子师,建议伍奢。
领导身边总是不缺阿谀奉承的人,他们善解人意、处事圆滑,虽然费无极学识差了一点,但其他方面给楚平王留下了忠诚可靠的假象,也准备找个机会提拔下。
于是,楚平王觉得一个老师太累,病了还没顶替为由,给太子建请了两个老师——太傅伍奢和少师费无极。
费无极溜须拍马、曲意逢迎,使出浑身解数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没想到还是屈居于不苟言笑的伍奢之下,只做了个代课老师,心有不甘,觉得都是蔡朝吴使坏,想尽一切办法报复。
对于太子建来说,不管是博学多才还是不学无术,任何人来当老师都无所谓,所以对两个老师还是不偏不倚的尊重,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彻底改变了他对费无极的看法。
蔡国复国后,蔡平侯把自己的亲信封了高官厚禄,唯独少了功勋盖世的蔡朝吴,但他不居功自傲,恪尽职守。
公元前527年(楚平王二年),费无极找到蔡朝吴,告诉他蔡候是十分相信您的,可惜的是朝中多小人,令其始终得不到升迁,自己实在看不过去,准备去跟蔡候打个招呼,适当提拔一下。
蔡朝吴很感激,觉得原来看错了费无极,设宴招待。人喝醉了话就多,蔡朝吴也一样,借着酒劲,闲话朝中大臣暗昧之事,抒发心中情郁。
觥筹交错尽虚佞,推杯换盏无真衷,有些话是不能随便对人说的,尤其是虚情假意的酒场。
第二天,费无极找到蔡朝吴酒话涉及到的这些人,对其添油加醋进行了转述,这些人听后冷汗直流,一致表示要把蔡朝吴赶走。
在费无极两面三刀的手法下,“蔡人遂朝吴”,蔡朝吴也成了一名流亡郑国的政客。五年后,客死他乡。
当初,蔡朝吴虽然没有支持公子弃疾作楚王,但楚平王对他人品十分欣赏,当得知蔡朝吴“出奔郑”后,非常气愤,质问费无极,费无极反而诬陷蔡朝吴“为人之异”,如果蔡朝吴在蔡国,蔡国迟早会叛楚,他这样做就是“翦其翼”。
这些事被太子建知晓后,觉得他心胸狭窄、报复心强,慢慢的,也就逐渐冷落了费无极。
太子建尊伍抑费,让费无极恨恨不已,他认为一定是伍奢在使坏。
论学识与声望,自然比不了世代忠勇的伍奢,但论投其所好、极尽谄媚这种超能力,费无极表示无人可及。
他还是太谦虚了,能成为后世二千多年许多奸臣的争相模仿的对象,此时的费无极在这方面的功夫自然已经炉火纯青,后世超越者寥寥无几。
五年后,费无极终于等来了机会。
公元前527年(楚平王六年),太子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为了联秦制晋的政治考量,楚平王命费无极到秦国去聘亲。
为继续维持两国友好关系,秦哀公也愿意同楚国联姻,承诺把长妹孟嬴嫁到楚国。
见到国色天香的孟赢后,费无极就起了心思,想将她献给楚平王,毕竟楚国是楚平王当家,讨好不了太子建,那就讨好楚平王。
一道“连环计”立即在心中生成。
将孟嬴迎回国后,费无极立即在楚平王面前大肆渲染孟嬴绝美无双,立刻勾起了楚平王的好奇心。
见楚平王瞳孔有点放大,费无极力劝楚平王自娶,按照“聘则为妻,奔则为妾”的礼制,太子建的母亲是“奔”来的,不是“娶”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楚国也急需一位名正言顺的贵族女子来入主后宫,恰好孟嬴便是最好人选。
费无极逻辑清晰、引经据典,仿佛楚平王不娶孟嬴楚国便将要大祸一般,令楚平王非常纠结:“如果我娶了,太子建怎么办?”
“太子年轻,为他另娶一个齐国女子就是了,这样一来,楚国同齐国也联姻了,不是很好吗。”
在费无极的诱说下,楚平王动心了,撕下道德的面具,不顾人伦强娶即将过门的儿媳,过起了甜蜜无比的日子。
过后,楚平王还恬不知耻的派令尹子瑕到秦国表示感谢,秦哀公心里很苦,木已成舟也不好怎么发火。
孟嬴虽为一女子,性格却十分刚烈,为了取悦孟嬴,楚平王在大修宫殿的同时,也萌生了北上争霸的念头。
费无极用秦国美女向楚平王献媚以后,就趁机离开了太子去侍奉楚平王,目前的首要事务,便是想办法废了太子建,否则将来太子建上台,他注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与此同时,费无极也洞悉楚平王有心图霸,于是以避免因离诸侯太远,而晋独霸的局面为由,建议楚国在州来附近的城父(今安徽省亳州市谯城区东南)筑城,用以“通北方”,震慑诸侯。
楚平王觉得此方案可行,关键是人选问题。
费无极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巴不得将太子建调得远远的,于是建议为了避免重返楚灵王覆辙,最好是安排太子建去镇守城父,这样一来太子建管方城以外,楚平王管方城以内,何愁霸业不成?
楚平王也免得太子建和孟赢碰面把丑闻揭穿,也希望永远不理睬这个儿子,毕竟尴尬的滋味也不好受,于是同意了费无极的建议,将太子建派到北方边疆,镇守城父。
从此以后,费无极得到楚平王充分的信任,为谮害太子建埋下伏笔。
次年(楚平王七年),孟赢生下公子轸,费无极决定将他的政治生命全部寄托在公子轸身上,他觉得作为一个成功的政客,绝不会满足将太子建废掉这么简单,他要左右楚国的命运。
一个大胆的计划就此出炉——杀太子建。
半年后,费无极急匆匆的向楚平王哭诉:“君王,下臣该死。”
楚平王:“爱卿,何事匆忙?”
费无极:“建与伍奢将以方城之外叛。”
楚平王大惊:“此话当真?”
费无极:“据下臣所知,半年来,太子建与伍奢紧锣密鼓的修城练兵,结党营私,暗交陈蔡,‘自以为犹宋、郑也’,又得到晋国和齐国的资助,准备同楚国分庭抗礼。”
楚平王大惊:“为何?”
费无极心想:你还不知道吗?夺人未过门的妻子,又把人家母亲赶回蔡国,还把太子建发配边疆戍守,如此大恨,不反才怪。
却一本正经的道:“下臣不知。”
楚平王明白费无极不方便说,忽地联想到自己当初也是陈兵方城之外,手握重兵,才让公子干等人瞅了空子,如今太子建也如当初情景,不得不提高警惕,问费无极道:“那该怎么办?”
费无极明白,目前武断太子建谋反有点牵强,他决定找一个神助攻——太子太傅,伍奢。
伍奢性情耿直,说话直来直去,肯定会顶撞楚平王,于是费无极向楚平王建议:“伍奢是太子建心腹,不妨召他来问个究竟。”
楚平王向来对费无极言听计从,也忌惮被自己夺妻的太子建,立即召来伍奢严加诘问。
果然,伍奢面见楚平王第一句话不是替太子建澄清事实,而是斥责道:“太子建是您的亲骨肉啊,你怎么能够怀疑他?君王犯的错已经很严重了,为什么还听信谗言?”
这句话深深的刺痛了本就脆弱的楚平王:“我只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成龙语),干嘛总是拿我开涮?”
一怒之下,楚平王将伍奢关押起来。
楚平王问费无极:“现下如何?”
费无极答道:“召太子回,一问究竟。”
召回,便是死路一条。
只有杀了太子建,攻讦楚平王抢儿媳妇的闲言碎语才能彻底消失,立公子轸为太子还可取悦美丽的爱妃。
此事关系重大,万不可走漏风声,于是,楚平王命城父司马奋扬奉旨回城,密捕太子建。
奋扬同伍奢一同回的郢都,眼见伍奢遭此不测,情知太子建也是无辜,暗中派人先去向太子建告密,自己则不慌不忙上路。待太子建逃往宋国,奋扬才慢悠悠地赶到城父。
得知太子建已经逃亡宋国,楚平王大怒,召回奋扬质问:“密捕太子一事你知我知,这是谁泄露给太子的?”
奋扬正气坦然地说:“是下臣。当初君王安排太子建镇守城父的时候,曾经嘱咐下臣要像服侍君王一样服侍太子,臣虽不才,不敢有二心。当太子建有危险的时候,放掉太子就是遵循您以前的命令,所以要他逃走了。”
楚平王说:“那你还敢回来?”
奋扬说:“放跑太子是不遵守您现在的命令,如果君王召见下臣又不回来,就是再次违背命令,下臣不敢。”
楚平王这才反应过来,奋扬是忠臣,大义所在,杀之不祥,只得摆摆手,说道:“行了,你还是回城父去做你的官吧。”
奋扬,在历史上是一位小人物,小到历史上连他的姓都没有记录下来,但就是这样一个小人物,却死死的遵守着道义的底线。
太子建的逃跑有力的佐证即将谋反的事实,令楚平王利令智昏,问费无极:“现下又将如何?”
既然太子建抓不到,费无极又将矛头立刻指向伍奢,想借此将伍奢一家斩草除根,答道:“剪其羽翼。”
杀很简单,但执行起来还有点困难,因为他还有两个才能超群的儿子在外面——伍尚和伍员。
伍尚,时任棠邑大夫。
棠邑,今南京市六合区西北,是楚国东进之路的重要堡垒,也是二千五百年后解放军渡江战役所在地之一,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让楚平王颇为忌惮:“伍奢有两个儿子,那都是文武双全之人,如果他俩同太子建勾结,里应外合,对楚国的危害可就大了。”
费无极又生一计:“何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以伍奢为诱饵召二子回来,一同杀掉,‘不然,将为患’。”
楚平王觉得此计甚好,于是在费无极的策划下,派使者对伍奢说:“你将你的两个儿子召回来辅助我吧,免你一死。”
伍奢久经官场、洞悉善恶,楚平王这点小伎俩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他也不希望自己死后两个儿子与楚为敌,尽毁一门忠烈,于是对使者说:“写没问题,但不能保证他们都能来。大儿子伍尚为人仁慈孝顺,能够舍生取义,召他一定会来。”
一边说,一边就把信写好了,交与使者:“小儿子伍员足智多谋、勇而喜功,能成大事,他料到来后一定被擒,势必不来,多带点兵去抓,否则楚国就麻烦了。”
楚平王觉得人多会打草惊蛇,仍然坚持先礼后兵,派使者去召伍奢的两个儿子。
果不其然,伍奢的这封信引起伍尚和伍员的高度怀疑,伍尚对伍员说道:“君王假意召我兄弟俩,是想一网打尽。明知如此,但又不能眼看着父亲被杀,我一个人去,你赶紧收拾行装逃命,如果父亲和我不幸遇难,就替我们报仇。”
伍员急道:“您去了也不能保全父亲的性命,不如我们一起投奔别的国家,借他国的力量来雪父亲的耻辱。”
伍尚说道:“去则父子俱死,不去则为不孝,如果我们贪生怕死违背孝道,‘终为天下笑耳’。我的才智不如你,相信你可以报杀父之仇,我将安心就死。”
说完,大笑着走出城外,束手就擒,伍员趁机逃脱。
伍奢听说伍员逃走了,叹息说:“楚国要陷入无休止战争了!”说完,与儿子伍尚一道赴死。
伍员临走时对至交好友申包胥道:“我必覆楚。”
申包胥道:“我必存之。”
伍员,楚人,伍子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