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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红疹

    马修离开老骑士家,走在清冷街道上,灰白混杂褐色的冻土上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血斑,小镇像是染上了某种皮肤怪病。

    镇上人已经打起精神,商店开门营业,女人们继续维持小镇白天的运转。

    死了亲友的女人脖子上佩戴着死者的铁铭,她们以这种方式纪念死者,直到七日之后再取下来,放入死者坟墓。

    外人可能难以想象,就连马修最初都觉得格格不入,这里的人对死亡过于平淡和忍耐。

    但生活还要继续。

    痛苦和哭泣无法让食物从天上掉落,也不能照顾孩子和牲畜,修缮房屋,给即将熄灭的火堆添柴。

    艰苦环境让人必须铁石心肠,收起软弱和沮丧,不往前看就没法在这里生活下去。

    马修不由想起关于卡尔马王国的由来。

    最初这里只是一片地处北方的寒冷地域,荒凉广袤,终年积雪,就连出海的渔民都不会靠近这个方向。

    在中部地带被贵族们压迫的贫困农民,逃走的奴隶,战争后一无所有的人,他们都跑到这最北方的冰雪地带。

    一旦被原本的领主发现逃走的人,这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和极地寒夜为伍,在这里找到活下去的方法。

    卡尔马人很少祈祷神灵的保佑,他们欣赏和愿意帮助勇敢顽强的人,因为卡尔马人自己就是怀着开拓新生的理想,用斧头在冰天雪地开辟出了家园。

    这里的人前一天不管喝多醉,第二天始终会扛起斧头去寻找食物,可能一去不回,可能空手而归,但他们总出去。

    卡尔马人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谚语:每个战士都有必须面对的敌人,他得找到自己的斧头。

    *

    马修走到了镇上唯一的旅馆下面,这里只挂了一个圆形牌子,上面刻了一轮弯月。

    老板胡德在忙碌,只是他脖颈上多挂了一条铁铭,这原本属于他儿子里德。

    丧子的中年男人虽然满脸憔悴,但还是将一张张饱满的黑麦饼叠得整整齐齐,盖上布遮住灰尘,一条条紫红色肉干挂在墙上,让人能一眼看出没有缺斤少两。

    旅店门口左边是一口黏土制作的炉子,这就是烘烤黑麦饼的工具。

    所谓黑麦饼,其实就是一种粗粝的麦子打磨成粉,混合碎麦麸,用水和面,切出一块块小面团,再把面团压扁拉薄,接着贴在黏土炉子内侧的炉壁上,依靠高温烘焙而成。

    麦饼成型酥软后被揭下,因为炉子里的黑灰会附着在麦饼上,所以通常叫黑麦饼。

    胡德正熟练地将一张张面团贴在壁炉上,然后小心翼翼控制着下面的火,炉子上方冒出的烟灰熏得旅店屋檐上漆黑一片,烤麦饼的香气也从这里朝四周飘荡开来。

    两条干瘦的狗趴在地上,眯起眼靠着火炉取暖。

    一个小孩子坐在两条狗之间,托着腮看着胡德做饼。

    “胡德大叔。”马修用手敲了敲旁边的硬木门。

    旅馆老板扭过头来:“是马修啊,要买黑麦饼还是肉干?”

    “不,我这次是找胡德大叔你的。”

    “找我?”这位中年人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那好,一边做饼一边聊,这些饼我今天得做完,不能耽误。”

    马修看着旁边已经堆了一大摞黑麦饼,远超平日每天的量,有点意外:“胡德大叔,你要离开镇子吗?”

    “不是的。”胡德没喝酒的时候就十分正常,和这里的男人一样克制而坚韧。

    “冰原镇就是我的家,我也没地方可去。”

    他说:“这些饼我是要送给那些士兵的遗孀和父母,他们是为了保护镇子上的人而死的,我能做的有限,只能给他们每人烤两个饼。”

    胡德抓起旁边的一根长柄铁夹子,将炉子内侧烤好的黑麦饼一张张取出来,放在旁边的两层白布上冷却。

    马修也就不再客套:“胡德大叔,之前你在酒馆里说过,里德大哥身上长了一种银币大小的红斑。”

    “我那天喝醉了,很多事不记得……”胡德捏起面团开始新一轮贴麦饼:“是的,里德和他妈妈一样身上长那种红斑,不过他小时候没有长那种东西。去年才越来越大,我当时很担心。”

    “小时候一点也没有吗?”马修力争不漏过任何细节。

    按照胡德描述,最初他妻子莎洛姆得了这种怪病是二十多年前,他们刚新婚,妻子就染上了这种奇特的病症。

    莎洛姆身上会出现一些细小红疹,有时候又会消失,有时候又会突然冒出来,但并没有什么特别无法忍耐的疼痛和发痒。于是莎洛姆也没有怎么在意,认为只是一种小毛病。

    结婚一年后,莎洛姆身上的红疹变化时间越来越快,有时候会变成银币大小,一片片连成一体,看着十分吓人。

    爱美的莎洛姆只敢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生怕别人看见,他们也去埃里克城里求医,但药师们都束手无策,因为这些红疹来得快去得也快。

    里德刚出生那会儿,莎洛姆还担心儿子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病,结果里德一直很健康,只是继承了莎洛姆一样的怕冷体质。

    莎洛姆死后,里德慢慢长大,直到前两年胡德才听到里德说起自己身上偶尔会长红疹,那些疹子大的也有银币大小。

    “胡德大叔,莎洛姆太太是不是失踪后出现,红疹的状况就特别严重?”马修问他。

    “是的,你怎么知道的?”胡德用火棍疏通了一下炉子下的木料,让空气能够充分燃烧:“当时莎洛姆回来后变得非常害怕,没法说话,怕太阳,怕火光,听到一丁点声音就吓得受不了,只是哭。”

    “那时候她身上的红斑长得很大,而且一直都没有消失……”

    胡德回忆:“她很痛苦,不断用手抓挠身体,有点神志不清。但突然有一天,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对我说‘胡德,我必须说出真相’,然后她就拉着我去找格雷戈里骑士。”

    “她说,是埃尔东·麦基抓住了她,她还看到了其他人也被他锁在红鼻子酒馆地窖里……事后镇长和格雷戈里骑士也在酒窖里找到了一些绳子、粪便和那些失踪的人的衣服碎片什么的。”

    “马修。”胡德转过脸,用力看着马修,手指捏着脖子上儿子的铁铭:“你知道了什么吗?是不是?”

    “如果我真的发现什么,我一定会告诉你,胡德大叔。”

    马修不会忘记里德温和的笑容,还有那些填补少年饥肠的黑麦饼。

    没有谁该不清不楚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