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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引君入瓮

    乾兴元年,白露时节,张家坪。

    渐已西沉的阳光穿过了树叶,越过了木质窗棱,虽是星星点点,却又连成一片,就这样挥洒在一个小男孩的身上。只见这小男孩子伏在身前的桌案上,动也不动,背脊均匀的高低起伏着,隐隐有鼾声响起。

    这时一个身着儒衫头戴纶巾的老学究,手持一本书册,正立在这小男孩身前,看着他嘴角渐渐落下的口涎,先是轻声咳嗽了两声,接着这老学究身旁就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这小男孩听到了周围的哄笑,有些好奇周围的同窗在笑些什么,便坐直了身子,睁开仍有些惺忪的眼睛往周围望去,同时吸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发现没吸进去,便用手擦了一擦,然后猛地一甩,正好看见自己的口水甩在了先生的白色儒衫上。

    这小男孩一瞬间便清醒了过来,立即站起了身道:“见过先生,问先生安,小子错了,不该睡觉。”

    偷眼瞧了眼正在吹胡子瞪眼的老先生,讪笑了一声后,轻轻伸手用衣袖擦掉了那记口水。

    这老先生却道:“为何别人都可端坐听讲,只你一人在酣睡?”

    这小男孩道:“因……因为您说的那些我都会了。”

    老先生道:“知你平素聪明,那你给同窗小伙伴们都说说,涸辙遗鲋,旦暮成枯;人而无志,与彼何殊,作何解释?答得对了,我便不罚你。”

    这小男孩哈哈一笑道:“这个简单,意思就是,人若是没有志向,和咸鱼有什么分别。应该是庄子说的。”这话音一落,老先生未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周围已经哄笑成一片。

    今日学的便是这《庄子·外物》篇,老先生特意拿出这一段来,细细解释,期望这张家坪中的学童中,能够有人好好读书,得以高中,从而光耀门楣。

    却是掰开揉碎了讲,大抵都是些读书可以封侯拜相,读书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哪怕再不济,读书也可以帮家里做些账房管事之类的活计,或者来私塾当个先生,从未有什么粗鄙之言。

    而这时老先生听这顽童所言,似是打一开始就神游物外,还说什么应是庄子说的,这可是下午刚开讲便提过的今日所学内容。

    登时比刚才发现他在睡觉还要生气,但是又碍于说过了答上来不罚他,一时之间也有些尴尬。便只好哼了一声,瞪了他一眼,回到自己桌案前,又开始絮叨起来。

    这次絮叨的还是刚才那些老生重弹,连带着一些对他的冷嘲热讽,大概也就是些,似他这般年少聪明,但是不努力,可能将来长大会怎样之类的话。

    接着还讲了个伤仲永的故事,周边那些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可是这个小男孩对这些讥讽之言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又开始泛起困来。

    终于就在这男孩又要睡着时,老先生宣布了今日下学。这小男孩一下就来了精神,飞也似的冲出了学堂。沿着那渭水,一路向下游而去。

    这个小男孩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其实也是一个教书先生,所以对现在这些教书先生所教的东西总是有些无感。名为先生,可无非就是照着念,甚至有时候,念完了,却连这段话的含义都不告诉你。

    曾经有孩子问起,得到的答复却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后来这事情经历的次数多了,才发现原来这些孩童其实并不认得书本上的字,来回反复念书,不如说反复背书,背得多了,自然知道哪个字对应的是书本上哪个字。

    若是见得也多了,那便算是识得字了。这对很多天资不够聪颖的小孩子来说,读书实在太过困难了,让不少人望而却步。

    这小男孩名叫李知耻,现在虽是在走路,可是思绪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后世的生活节奏实在太快,出行也是格外的方便,所以注重的总归是怎样才能快些到达目的地,而会忽略掉沿途的一些风景。

    此时来到这个世界已然八年,熟悉了慢节奏的生活之后,此时百无聊赖的走在归家路上,便会去欣赏那时卷时舒的云朵,那秋风吹过时的麦浪,那渭水河里随风泛起的阵阵涟漪。

    节奏慢下来后,心里总会想着要不要去路边扯些花草,或是上树掏个鸟蛋。可又觉得这样实在太过幼稚,而且看看天色,若不快些,怕是太阳就要彻底落山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心下正感叹着现在这腿脚真是好,走这么久居然都不累,便看见了前方自己的家。此时一个用头巾简单束了发,挽起袖弯的俊美妇人正在浆洗衣物,却是自己的母亲。

    母亲名叫张杨,张家坪现任家主的女儿,不知道为何竟是单独住了出来,一家三口独门独户的生活在这渭水下游。

    张杨也望见了他,张口高声问道:“耻儿,今日跟先生学了些什么?”

    李知耻闻言,加快了脚步,一边走一边高声说着:“没学的什么。”待走得更近了些后,继续说道:“我觉得先生说的都不对。”

    “觉得不对也别去和先生唱对台戏,要保持尊重……”张杨话音未落,李知耻便已打断:“知道啦知道啦!我哪次顶撞过先生了?我爹呢?”

    “你知道个甚,你对爹妈都不甚尊重,对老师就会尊重啦?村里人会说你没教养的。”说罢张杨顿了顿,接着道:“他去上差去啦。”

    毕竟生而知之,本身并非白纸一张,所以后世里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怎么也摆脱不掉。正如张杨所言,对自己的父母,确实没多少尊卑之感。

    只是虽然一家人,不大分尊卑并不打紧,可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还是要尽量遵守些这个世界的规矩的,对其他人,基本的礼数还是要尽到。这种感觉其实就类似后世一句谚语,表面笑眯眯,内心MMP。

    李知耻摆了摆手,对母亲的唠叨没做多大理会,进屋端出一份糕点来,拿起一块直接送进口里,腮帮子鼓得老高,嘴里的糕点都差点打不过弯来。

    在这个世界里,他最喜欢的便是这种糕点,不仅不比后世的要差,甚至还要更好一些。而蔬菜、瓜果、茶饮、肉食等等,都不如后世的美味,所以总是不大喜欢。

    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居然是一片漆黑,直到自己被生下来。

    第一缕光线射入自己的双眼时,就看到了那一对充满宠溺的眸子。身为一个身体只是婴儿般的成年人,用成年人的心态重新感受一次父爱母爱,这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此时看见母亲又在辛苦的替自己洗衣,濡慕之情油然而生。

    于是一边嚼着一边端着盘子递到母亲身前,看到母亲正在洗衣腾不出手来,便又将端着盘子的手收了回来,拿起一块递到母亲嘴边。

    张杨见状宠溺的朝他笑笑,轻启贝齿咬了一口。

    “娘亲吃东西都吃得那么好看,难怪我爹神魂颠倒。”

    张杨听得这话,猛然咳嗽两声,放下手中尚未拧干的衣物作势要打,李知耻连忙躲开,哈哈笑道:“又急眼了又急眼了。”

    张杨嚼了嚼糕点,咽下后,道:“就你这惫懒样子,也不知道跟谁学的!等你爹回来我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哈哈,我爹懂我,你这招没用。”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却见渭水上游走来一人,正是村里的里正。

    只见里正朝着张杨拱了拱手道:“张小姐,家主唤你过去。”

    自家母亲也不答话,自顾自的洗着衣,洗了洗便停了手,自顾自的出神。这里正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笼着手静候在一旁。

    李知耻诧异的来回打量了二人,总觉得这老头有哪里不大对劲,也就在这诧异的目光下,张杨缓缓起身,衣服简单的晾在了院中的架子上,也不去屋内换身行装,便冲里正道:“走吧。”

    然后回头冲李知耻说道:“好好看家,等我回来。”

    “我不,我现在是家中男人,我得保护你。”

    其实李知耻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这么大个儿子站一边,还喊我娘为“张小姐”?而且这称呼一出,母亲整个人都有些不大高兴的样子,这肯定得跟去看看。

    于是一行三人便从渭水河下游往上游走去,约莫走了一两里地的工夫,李知耻却突然叫嚷起来:“娘啊,我累了,走不动了,背背我吧!”

    张杨没好气的瞪了男童一眼,正欲拒绝,却看见自家儿子背对着里正,狡黠的冲自己眨了眨眼睛,张杨拒绝的话便没说出口,反而蹲了下来,道:“上来吧。”

    李知耻顺势便爬上了母亲的背,然后便在她耳边低语道:“这老头有问题。”

    张杨一时语塞,不知该教育自家孩子不应当这么说话,还是去追问这老头有什么问题。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自家儿子打小就极为聪敏,时常能帮着自己和丈夫查漏补缺,登时便信了。

    可是李知耻见母亲没反应,便又接着低语道:“这老头一开始说话时,虽然身子没动,但是眼皮直跳,现下走起路来似乎也略显紧张,步子的大小一致得非常刻意,他应该有事儿瞒着我们。”

    张杨听罢定睛望去,发现果然如此。但是却不方便扭头把嘴凑到儿子耳边说话,于是并不答话。

    李知耻见状也得知母亲应是发现自己所言非虚,心下应是有了警惕,放下心来,惫懒的将脸侧靠在母亲头上,享受着这份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