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里,杨逸照旧将一大沓资料分发给在坐的执宰和尚书。
一切以事实说话,这样才最有说服力,避免扯皮,节省大家的时间。
而政事堂的高官也习惯了他这种务实作风,接过资料就仔细看起来。
杨逸等他们看完,才侃侃而谈道:“各位枢相想必也看到了,你们手上的这些资料,是本官从各部得来的数据,本官粗略统计了一下,去年一年流入大宋的商品价值超过七亿五千万缗,这其中还不能包括朝廷的采购行为;也就是说大宋去年被外国商人,当然了,也包括大宋商人赚走了七亿五千万缗的财富;咱们再看看赚走这些财富的商品都是些什么东西,与辽国的贸易,主要是马、牛、羊、驼、镔铁、药材、皮货等等,这很好,能吃能穿能用;各位再看看西域输入大宋的商品。主要分为几类,第一类是珍珠宝石;第二类是**、苏木、龙脑、沉香、青黛、胡椒等;第三类是犀角、象牙、玻璃制品;此外还有火烷布、文甲等;最后咱们来看东南四个市舶司统计的数据,从海外输入大宋商品也分为几大类,第一类计有金银、象牙、犀角、珍珠、珊瑚、玳瑁、翠羽、玛瑙、猫儿眼睛、琉璃等;第二类是香料:沉香、**、降真香、龙涎香、蔷薇水、檀香、笺香、光香、金颜香等等;第三类是药材:苏木、阿魏、肉豆蔻、白豆蔻、没药、胡椒、丁香、木香、苏合油等等;第四类是日常用品:吉贝布(棉布)、番布、高丽布、绸布、松板、衫板、罗板、乌婪木、席、折扇,硫磺等;各位枢相,在此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些输入的商品中,珍珠、玛瑙、宝石、琉璃、犀角、龙涎香等名贵奢侈品占到了全部输入商品价值的五成以上;也就是说,光去年,大宋百姓花费在奢侈品上的金钱,至少在两到三亿贯以上。
大宋的金银大量外流,换来的却大都是这些奢侈品,对此各位枢相不知有何感想?”
杨逸以确凿的数据说话,让在坐的宰相、尚书无话可说。
这些数据原来分散在朝廷各个部门,谁也不会在意,杨逸将它一统计出来,得出的结果却让人心惊不已。
去年大宋的岁入才一亿六千多万贯,而外商宋商光在奢侈品上赚走的钱就超过两亿贯,这还是杨逸粗略统计的数据;谁都知道,即便设置了市舶司和边境榷场,还有大量的商品是通过走私的方式进入大宋的,那么若是将这些走私的商品也计算进出来,这个数据会增加多少呢?
蔡京沉声问道:“按杨学士的意思,可是要边境榷场和市舶司限制这些商品流入?”
杨逸摇摇头答道:“蔡尚书误会了,还是那句话,市场有所须,强行限制作用不大。就像大宋限制铜钱出境一样,只会给少部分人更大的谋利机会,实际效果不会很大。”
章惇还是那么直接,开口就道:“杨学士有什么想法,便请道来吧!”
杨逸苦笑道:“章相公,你不能总是这样,自己的想法总是藏着掖着,却让下官来打头阵。”
“谁让你最年轻,力气最足呢?年轻人不打头阵,难道反而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冲锋在前?岂有此理!”
两人的对答引来大家一片轻笑,政事堂中的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
杨逸这才接着说道:“各位枢相,本官提及这些,并不是要朝廷限制这些商品流入,各位也不必过于紧张,流入的商品赚走了大宋几亿贯,但咱们大宋输出的商品赚回来的更多;总体上咱们大宋对外的贸易处于顺差状态,并不需要作太大的调控,只要继续鼓励工商即可;我今天拿来这些数据,主要是想说明大宋的富有阶层生活是何等的奢侈;奢侈品之所以叫奢侈品,是因为它并非百姓日常生活的必须品。能购买这些奢侈品的,也只有部分富贵之家,包括在坐的各位枢相在内,当然了,也包括我。”
杨逸这话又引来大家一阵轻笑。
“这个问题其实很沉重,我因此才让各位先轻松一下,听了下面的话,大概各位就笑不出来了;杜工部有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贫富的差距,绝对不仅是让杜工部一个人产生惆怅难述之感,相信全天下贫寒者会有这种感受;随着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这种惆怅也必然越来越浓烈,最终演变成一种阶级仇恨,历朝历代,因生活无着揭竿而起的事例不胜枚举;我大宋立国之时,太祖皇帝鼓励功臣勋贵置地买妾,尽情享乐,太祖为何如此,其中原因想必各位也都清楚;但这却实际导致了大宋百四十年来,官绅富户之家崇尚奢侈之风,太祖皇帝出于当时的实际需要,鼓励功臣勋贵安于享乐,这没错,但时至今日,大宋国祚已稳,便不应该再鼓励这种奢侈行为。
大宋土地兼并严重,贫富之间的差距,也是历代所未有,富者挥金如土,贫者三餐难继,身无立锥之地,这也是为何我朝虽在灾荒之年大量招募青壮从军,地方还是叛乱不断的原因;贫富的差距使得大多数下层百姓感受不到陛下的恩德、朝廷的惠泽,而只会看到身边的富户奢侈的浪费,痛心疾首的同时,仇恨也就产生了;还是那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连不饱、穿不暖,如何让他们对这个国家产生认同感?何况身边还有人在毫无节制的奢侈浪费;他们会怎么想?
从另一个方面说,富户把钱财浪费在奢侈的生活上,对国家也极为不利,各位枢相请想,富户花一万贯买一块宝石,仅能供他们自己观赏;若是这一万贯用在投资作坊,生产物资上,这能给社会提供多少物资,又能给多少贫寒的百姓从业的机会。这和卖一块宝石相比,给社会带来的效益差别有多大?
各位或许会想,富户有钱,怎么花是他们的自由,这没错。但站在陛下、站在朝廷的角度来看,天下百姓,莫非王臣,他们既然都是你的孩子,难道不应该对他们的行为作些引导吗?
让富者接济一下贫者,让大家都能生存下去,这就是陛下,是朝廷诸公的负责了。
说了这么多,本官的意思就是对宝石、珠玉之类的奢侈品征收五成的消费税,以政策的形式,抑制这种奢侈之风。”
杨逸说完,政事堂中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就像上次杨逸提出财政预算一样,在坐的诸位大臣都需要时间来消化他的话。
半盏茶功夫之后,苏颂首先开口说道:“按你说来,征收这奢侈品消费税确实有利于缩小贫富差距,但实际上此项税种却很难操作,你所说的这些奢侈品,价格通常都很高,而且价格变动非常大,它不象米粮布匹,市场上的价格通常都会稳定在一定的幅度内;比如同一块宝石,它可能卖一千贯,也可能卖一万贯,这全看购买者的喜好和眼光。购买者若是非常喜欢,又缺少眼光,本来价值一千贯的宝石卖出一万贯也不奇怪;定义不了宝石的价格,征收消费税也就必然混乱;具体的官吏在征税时,范围也容易被随意扩大,征收数额更无法确定;拿上述的宝石来举例,商家这块宝石大致值一千贯,税吏说值一万贯,征税的数额就带有非常大的随意性,一切皆由税吏说了算,这将会出现什么后果,不言而喻;再比如,你说宝石是奢侈品,富户不买宝石了,转而到酒楼、青楼去一掷万金,这算不算奢侈?你要不要征税?”
杨逸也不得不佩服起老丈人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这么多问题,真是人老成精啊!
杨逸不说话,想看看其他人有什么看法。
紧接着说话的是蔡京,蔡大财主管着大宋的钱袋子,要不要征收奢侈品消费税对他影响最大。
他一抖袍袖,对苏颂拱拱手道:“下官先来回答苏相公的最后一个问道,下官以为,到酒楼、青楼去一掷万金,同样应该征税,朝廷可以给商家设定一个数额,比如一千贯,只要有人在酒楼、青楼一次花费超过一千费,就需要交纳消费税;另外就是苏相公提到了奢侈品价格高,价格弹性大的问题,本官以为,这些都可以慢慢想法加以规范,即便不能做到十分规范,但也不应因噎废食;如杨学士所言,这是一种对富户消费加以引导的税种,说白了也就是管人怎么花钱,防止富户过度奢侈浪费;你有钱拿去开作坊,经商,这对整个社会都有利,朝廷可以少收税,甚至不收税;你若是拿来买玉石珍玩自己观赏,那就必须征收高额的消费税。此项税种对朝廷、对普通百姓、甚至对花钱的富户都是有利的。”
说一千道一万,蔡京还是看到了钱,开征奢侈品消费税,户部又多了一条财源,他出面支持一点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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