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宫。
赵煦不省人事的躺在那张巨大的龙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气息微弱几不可闻,他原本就消瘦的脸颊,此刻更是只剩皮包骨头了。
由于气血两亏,这一年来赵煦也时有昏厥的现象,大家起初还以为还象以往一样,不久就能转醒过来,但这次一天一夜过去了,赵煦仍未有醒转的迹象,这下大家都真的慌了。
宫里的太医日夜守在床边,但个个束手无策,整个大殿中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请佛祖保佑官家快点好起来,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刘皇后跪在侧殿,对着一座玉佛艰难地下拜,现在无法大张旗鼓地为赵煦祈福,刘皇后只得把玉佛请到侧殿来亲自祈拜。
虽然这一年来,由于赵煦身体虚弱,她也帮着处理些奏章的事,整个人历练得干练了许多,但面对这样的困局,她仍然是六神无主,赵煦若真在这个时候驾崩,对她而言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
宫女们胆战心惊地把她扶起来,她额上已满是细汗。
她现在身怀六甲,下个月就到预产期了,挺着一个大肚子,下拜这原本简单的事,对她来说变成异常艰难,但她还是坚持拜了。
茉莉小心地帮她擦着细汗,脸上满是担心的神色,刘皇后轻轻抚着自己凸起的大肚子,黯然地长声了一叹。
还有一个月,还有一个月啊!
若是在赵煦在这骨节眼上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若是她能在赵煦驾崩之前产子,还能名正言顺的继承皇位,可一但赵煦先行驾崩了,即便他一个月后能产下子嗣又能怎么样?
国不可一日无君,大宋的皇位不可能虚悬到那个时候,谁能确定刘皇后一月之后,产下的一定是男婴?因此想让皇位虚悬着等她未出生的孩子来继承,这无异是痴人说梦。那就只能期望赵煦能撑过这一关了。
稍稍歇息一下后,刘皇后又强撑着回到正殿看望赵煦,龙床上气若游缕的赵煦让她满眼婆娑,心肠若断。
茉莉忧心忡忡地劝道:“圣人,您先歇一会儿吧!再这样可怎么生得了,不为别的,您也该为肚里的孩子想想呀!”
刘皇后泪水掉得更急,心乱如麻,也为难她了,她真实年龄还未满十八岁,面对这大厦将倾、纷繁复杂的情形,她能把局面掌控到这个程度,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在众人劝说下,刘皇后退到侧殿来休息,这时小菊匆匆走了进来,立即就对伺候在侧的太监宫女吩咐道:“你们先退下吧!”
现在小菊是刘皇后身边的红人,坤宁宫中的大小事务,都由她和茉莉掌管,她的话就跟刘皇后的话差不多,太监宫女们纷纷退了出去。
“小菊,怎么了?”
“圣人莫急,茉莉你先到殿门守着。”
等茉莉守住了门口,小菊才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刘皇后连忙接过打开,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她闭上眼睛,缓缓仰起头舒了一口大气,才重新把信细看。
看完信刘皇后又长长吐了一口长气,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她把信递给小菊,难抑激动之情:“小菊,这个冤家可算回京了,咱们有救了!咱们有救了!你快去传他进宫给官家诊治,快去……”
“圣人!你千万不能乱,杨学士信上不是说了吗?他此时不方便明着进宫,就算圣人想请杨学士进来,也得晚上安排妥当才行。”
“好,小菊你快去安排。”
“是,圣人,杨学士信上所说你都记下了吗?”
刘皇后拿过信又看了一遍,确认记全了,小菊这才把信烧掉,刘皇后看着信在火苗中化为灰烬,眼中露出不舍的神色,仿佛被烧掉的是她的希望。
杨逸在信中作了许多安排,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让刘皇后根据赵煦的病情,选择恰当的时机先试探一下蔡京和林希几人,这些人把持朝中要职,性格相对圆滑,比较容易拉拢。
若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再跟章惇沟通,这样刘皇后就有更大的机会抢到摄政权。
杨逸在信中反复强调,一定要把握好时机,确定赵煦有无恢复的可能后再去做,否则赵煦一但转醒,反而弄巧成拙。
如何把握时机呢?刘皇后蹙眉不已,她忍不住又把太医传了过来……就杨逸而言,能做的他都做了,其它的都要等到赵煦的病情有了定论再说,急不得。因此目前他个人的心境还是比较平静的。
韩碧儿把纸笔和琴取来,又帮磨好墨,杨逸提笔写好信后,她便说道:“妹妹与杨郎都未用早膳,我去厨下让他们送些茶点果酒过来,顺便差人把信送出去,杨郎,你就安心在此听琴吧!”
琴操抚着那张名琴,爱不释手,听了韩碧儿的话,匆忙起身轻福道:“姐姐不必费心了!”
琴操明明是指发信问琴之事,韩碧儿却偏偏说道:“妹妹坐着吧!杨郎也没吃呢,不瞒妹妹,能为杨郎费些心,是姐姐的福气哩。”
酸!杨逸微微咧嘴,回头狠狠地瞪了韩狐狸一眼。
等韩碧儿去远,琴操由衷地感叹道:“姐姐真是有福之人,不知羡煞几多人。”
杨逸随意地答道:“幸福不是靠别人给的,全凭自己感觉,她感觉是幸福了,那就是幸福了。”
琴操淡然一笑,也不争辩,转而说道:“我听姐姐说杨使君在环州新创了一首鸥鹭忘机,淡泊清雅,能让人忘却凡尘,不知使君可愿传授与琴操?”
这首曲杨逸一时兴起谱给了清娘,清娘竟没听过,但非常喜欢,如今杨逸把它当成了清娘的东西,是清娘的,都是值得珍惜的,因此不想再随意说与他人。
“琴操姑娘莫听碧儿胡说,那只是在下一时游戏之作,琴操姑娘天纵之才,在下实不敢有污琴操姑娘尊耳。”
琴操显然没想到杨逸会拒人千里之外,不免有些失望,加上之前在送琴时杨逸分明是在找借口,琴操心里感觉很是尴尬,虽然她从未算打要过这张名琴。
“是琴操冒昧了!”
亭外晨光如许,水面的浮萍荡来荡去,静静的院落中处处透着宁静的气息。
杨逸并不看她,仿佛她说什么都了然无碍于心,没有作为主人的客气,完全是一副自然随意的样子,提起笔来,在砚台上一沾浓墨,流畅的于纸上落笔。
“琴操姑娘,这也是一时游戏之作,琴操姑娘若不是嫌弃,可以随便看看,莫当真就是。”
琴操这才有些恍然,杨逸这种淡然处之、仿佛对花对草而语的态度,不知为什么,突然让她感觉很放松,晨风吹过琴弦,恍若有声,她敛起素色的衣裙,轻轻走过来,杨逸笔下的文字还在畅然地流淌着:
繁华声遁入空门折煞了世人,梦偏冷辗转一生情债又几本?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浮屠塔断了几层,断了谁的魂,痛直奔一盏残灯倾塌的山门。
容我再等,历史转身,等酒香醇,等你弹一曲古筝。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始终一个人。
斑驳的城门,盘踞着老树根。石板上回荡的是在等。
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我听闻,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落在那座野村,缘分落地生根是我们……杨逸一边写,一边随意地哼唱着,就象在娓娓倾诉一个故事,一开始琴操无法适应他这特别的唱腔,这种粗白的词句更是感觉怪异。
亭外第一片秋叶随风飘落,沾在琴操的衣裳上,她轻轻拈起,看着叶脉上被时间刻上的痕迹,耳边是杨逸低着头的清唱,不知为什么,西湖上的烟雨,悄悄浮上了眼前,画船的檐角,细细的雨丝一点一点地飘落……玲珑山的树林里,一角道观斑斑驳驳,钟声零落,清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披衣诵经卷,往事淡如烟……等到琴操姑娘感觉手背微凉,腮边早已是湿漉漉的。
如你默认,生死枯等……一阵刻骨的疼痛划过心头,五年了,遁入空门,残灯暗淡了多少青春?琴操不愿再听,不敢不再听,却又忍不住听下去。
听青春迎来笑声,羡煞许多人。那史册温柔不肯、下笔都太狠。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而你在问,我是否还认真。
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如你在跟,前世过门,跟着红尘,跟随我浪迹一生……当那纤纤素手上的泪水终于滴落到纸面上,杨逸愕然止笔,他没有抬起头来,他已意识到随意哼出的这首歌,就象是在描述琴操的故事。
玲珑山的古刹不知有没有倾塌的山门,但这么多年,至于她始终一个人,守着一个曾经的少女的梦,一守就是五年,二十岁,对这个时代的姑娘来说,已经是老姑娘了,何况她只是一个歌伎的飘零之身。
想到苏东坡,杨逸也不禁轻轻一叹!
感情上的事,没有太多的对错,苏东坡当时春风得意,身边美女如云,纵然琴操一时给他惊艳的感觉,也注定不会牵挂于心。
苏东坡谈不上错,只能说是琴操太过于认真。
感情上的事,谁认真谁就输了!
“琴操姑娘,在下说过,一时游戏之作,不必太过认真。”
琴操已悄悄抹干泪水,静静地望着水榭外的栏杆花木,高墙飞檐,和墙外的浮云。
许久之后她才淡淡地问道:“杨使君可还有别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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