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走到哪儿都很受人尊敬和追捧,从岭南英州回湖州后,他本来过得挺惬意,湖州地处太湖南岸,是典型的渔米之乡,治理地方之余,他闲来泛舟太湖上,与慕名来访的名士们诗酒相和,声色歌舞,活得挺滋润的。
结果追废高滔滔这场风波一起,苏轼本身就被抛到了浪尖上,当初他独占天下八斗才气,极得高滔滔宠爱,被贬黄州时,高滔滔可不止一次帮苏轼向神宗求情;高滔滔当政期间,苏轼不是在朝中出任高官,也是到杭州这样的繁华之地为官,总的来说,高滔滔待他真的不薄。
正因为他这么受高滔滔宠爱,这次追废高滔滔,苏轼本身就难逃干系;当此之时,苏轼若是老实在湖州呆着别吭声,大概尚可保得无事;但苏大才子可能也念在高滔滔待自己不薄,新党追废高滔滔,他若不站出来说几句,难免有忘恩负义之嫌。
于是苏大才子上表,强烈谴责新党追废高滔滔的行为,张商英一直对他不爽,当初张商英清查元祐九年间的公文档案,苏轼是第一个被张商英纠出来的人;如今这风口浪尖上,苏轼又把痛脚伸上来,张商英哪里还会客气。
于是,苏大才子再次被贬了!
这些都不是杨逸惊讶的原因,令他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原因是,苏轼和他一样,被贬的地点同是环州,他是环州知州,苏轼是环州通判,这哪跟哪啊?名满天下的苏大才子竟成了自己的手下?
对此,杨逸感觉万分荒谬,这他娘是谁干的?杨逸差点想杀回东京问个清楚,把干这事的家伙纠出来,一路溜到环州去!
苏东坡这样的大才子给自己当副手,这可不好玩,苏东坡这样的人,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驾驭得了吗?
这下苦也!若是自己与苏东坡政见一致也就罢了,偏偏两人还立场鲜明,各站一边,到了环州,想来有好戏看喽!
老苏啊!好不容易把你弄回湖州,你这是何苦呢?好好的在太湖赏景儿不好吗?哦,还有太湖三白,你可别说你吃腻了!
为了避免一到环州就与苏大才子闹翻,杨逸决定暂时放下上官身份(反正还没到任呢),以晚辈之礼先去向苏大才子打声招呼,这应该不丢人吧,谁让人家年纪在那摆着,又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呢,许多人想求见一面还没这个福分呢!
杨逸一边这么安慰自己,一边下车,翻身上了乌云盖雪,直奔苏轼车边而去。
苏轼一袭春衫,发髻有些散乱,卧于美人膝上,车子辘辘而行,他对壶畅饮时,不时有酒水滴落,微微斑白的须发,不但没让他显出老态龙钟之感,看上去还多了几分沧桑的人生厚度。
苏东坡此时已经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对杨逸的到来晃若未觉,歌声中带着很浓的川蜀乡音。
“晚辈杨逸,见过苏大学士,不想今日能一睹苏大学士风采,实乃三生有幸!”
杨逸跳下马来,在车前长身一揖,苏东坡听到声音,张开迷离的双眼,侧头瞟了他一眼;嗯,不认识!
他极为不羁的举壶又长饮了一口,才半带自嘲,半带调侃地说道:“风采?老夫尚有何风采可言?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哈哈哈……”
杨逸被噎得不轻,小儿误喜朱颜在?俺成小儿了?
他向来也是个不吃亏的主,苏轼既然这般调侃,他也呵呵笑道:“小儿十八去年冬,赐字任之蛮威风,如今贬到环州府,可喜通判是病翁!哈哈哈……”
杨逸没有去和苏轼比诗文的意思,这四句打油诗既是自我介绍,也是对苏轼倜侃的回应,他答完起身跳上马背,正准备离去,美人膝上的苏东坡笑声却戛然而止。
“杨逸?杨任之?”
杨逸在马上笑着拱拱手:“有劳苏大学士垂询,在下正是杨逸杨任之,今翻与苏大学士同路,一路上咱们多的是时间,眼下就不打扰苏大学士的酒兴了,改日再来求教,哈哈哈……”
杨逸说完,也不管苏东坡的反应,一抖缰绳,乌云盖雪啸啸人立而起,然后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一人一马,倒真是英姿飒爽之极,看得车上的两个美人儿眼中直冒小星星。
望着杨逸远去的身影,苏轼也有些怔神,他理了理散乱的发髻,抄起酒壶又长长灌了一口,被贬环州那样的穷山恶水,他心情难免有些抑郁,这一路且饮且歌的做派,也是一种发泄。
苏东坡性格虽然豪放,却不是不知礼的人,如今杨逸作为上官,放下架子以晚辈的身份先来拜见,礼节上已无可挑剔,更何况若不是杨逸,他自己恐怕已经贬过海南去了,于私而言,杨逸有恩于他。
但杨逸作为最新崛起的新党骨干,之前朝政方面且不说,杨逸在追废宣仁太后一事上,第一个摘下官帽逼宫,作用不可估量,苏轼对他这种行为却是极为不满的。
唉!才第一次见面,彼此间的恩恩怨怨却早难以理清,如今还要同去环州为官,这……苏东坡心情也不禁变得复杂起来。
杨逸回到车上,清娘立即欣喜地问道:“杨大哥,后边真是苏大学士吗?”
苏东坡算是李格非的恩师,路遇苏东坡也怪李清照如此高兴,而且苏东坡天纵其才,本就是无数春闺少女崇拜的对象,酷爱诗词的李清照和岂会例外?
呃……苏东坡加李清照,一个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一个婉约派的代表人物,外加自己这个打酱油派的代表人物;天啊!这下环州热闹了!
“清娘啊!苏大学士喝醉了,等黄昏入住驿馆,你再去向他请安吧!”
“这样呀?嗯,清娘知道了!”
晚上在郑州驿馆入住,杨逸留意看了一下,苏大才子的五辆车子中,有两辆装的是诗书,三辆装的是美人;真不愧是风/流才子啊!随行竟有五个美人,年龄都不大,最小的大概也就十三岁左右,个个姿色不俗;而且杨逸留意到一点,苏大才子似乎很喜欢三寸金莲,五个美人中,有三个是裹腿的,走起路来如弱柳扶风,柔柔弱弱的。
在这年头来说,身边有几个美人不算什么,对此杨逸早已司空见惯,京里的高官显贵,谁家里没有十来二十个小妾?象司马光和王安石那样,一生不纳妾的极为罕见。
驿馆前院里有一株青松,松下有石桌石凳,清朗的月光从瓦脊上洒下来,有如一地青霜。
杨逸开了一坛东京带来的醉仙酒,于松下石桌自斟自饮;苏东坡由清娘引着,也来到松下,或许一路上喝多了,他此时走起路来尚有些不稳!然而一闻到酒香,他立即推开扶他的美妾!
“好酒!”
苏东坡自顾坐下,抄过酒坛就给自己斟了一碗,仰头一干而尽,然后闭目轻抚长须,仿佛在用心的回味。
杨逸发现他在倒酒时迟疑了一下,大概是诧异如此美酒,杨逸用的竟是粗陋的大碗。
杨逸含笑说道:“出门在外,我喝酒多用粗瓷碗,苏大学士大概不习惯吧?”
扶他过来的侍妾也看到了苏东坡的迟疑,盈盈一拜道:“奴家这就去把大学士的青花杯取来。”
杨逸笑而不语,苏东坡犹闭目抚须,侍妾自去。
等那侍妾把精美的青花酒杯取来,杨逸依然往自己粗碗中倒酒,除苏东坡外,其他人都不禁愕然,清娘看了看隔桌而坐的两人,脸上有些担心。
苏东坡把自己的青花杯斟满,也不看杨逸,自顾地说道:“何酒以何杯,自当有所讲究,否则便如明珠投暗,终究少了三分滋味。”
杨逸端起自己的大碗喝了一口,然后抬头望月,美美的回味道:“明珠投暗,往往才能放射出它自身绚烂的光芒!”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当因时而异,否则死守着骈四俪六,何来苏大学士的华彩词章?”
“有些规矩可以更改,然天地君亲师,忠义仁智信,岂能更改?”
“君亲师者当以身作则,不应事事为尊者讳,否则为尊者岂不是可以脱出规矩之外?”
“人无完人,但世间又需要一些完人,若不为尊者讳,因一些小过失便大肆诋毁,则世间以何人为榜样?天下纲常岂不尽丧?”
杨逸怔了怔,苏东坡的话很有道理,西方世界以耶稣为信仰,以圣经为道德规范;而中华大地事实上是个无神论的世界,从来没有哪个神可以象西方的耶稣那样,可以成为世人的典范,但社会秩序要想维持,又必须给人树立一些典范;于是便有了这种为尊者讳的现象,由上而下,建立起一套纲理伦常。处于社会上层的人,实际上就被当成了世人的典范、或者说是信仰。
若是随意诋毁,那么整个社会伦理便可能陷入混乱,就象西方的耶稣形象轰然倒塌一般。
但杨逸又岂会就些认输,他想了想答道:“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宣仁擅改神宗施政纲领,本身就是在破坏纲理伦常,岂可作为世人的典范?”
……松风阵阵,明月如璧,寅夜风来清凉透体,苏东坡和杨逸,一个拿着精美的青花杯,一个拿着粗陋的大碗,共饮一壶酒。
但精美的青花杯和粗陋的大碗,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同一张桌子上,因此,双方注定不可能淡到一起去。
杨逸不是轻易妥协的人,苏东坡更不是,还好,虽然双方看法各异,却没有就此翻脸;只是那种淡漠的隔膜却有如实质般,横在彼此中间。
一壶酒尽,环州未来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各自散去,只留松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回屋的路上,清娘扯了扯杨逸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杨逸笑了笑说道:“清娘别担心,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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