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佑宫。
销金屏风之后,鹤嘴飘散着淡淡的轻烟,殿外正值滴水成冰的季节,殿内却温暖如春,向太后样子慵懒,靠在罗床上闭目养神,两个宫女一上一下,正小心地帮她拿捏着肩膀和小腿。
孟皇后因巫蛊案被废,此事给向太后的触动非常大,说到底孟氏总是高滔滔给赵煦指定的皇后,和向太后算是一脉同源,孟氏被废难免让她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而且通过此事,向太后更深地体会到,她左右不了赵煦,这个皇宫里至少现在还是赵煦说了算。
于是,向太后突然淡出了众人的视线,隆佑宫显得异常的安静,她就象一条蛇一样,开始小心地盘起自己的身体,静静地等待着,赵煦的身体状况她再清楚不过,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总之,向太后相信自己能等到那一天。
文及甫被关进同文馆,向太后可以毫无不在意,大不了这又是新党对旧党新一轮清算,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而是张士良这个太监被押进京,引起了向太后的高度警惕。
张士良当初是高滔滔身边的太监,章惇将他千里迢迢的押进京,用意不难猜测,除了想对付高滔滔,章惇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太监身上费这么大的心思。
而她和高滔滔是两面一体,密不可分,章惇要对付高滔滔,也就等于是要对付她,就象官场上一样,一位高官落马,如果你是这位高官的心腹手下,也必定要跟着倒霉,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也可以把你贬谪到天涯海角去。
因此,向太后这些天极为烦躁,一再让尚清仁出去打探消息,但同文馆被章惇把守得异常严密,除非有圣旨,否则无关人等休想踏足一步。
尚清仁费尽了心机,就是打听不到里面的一丝信息,越是这样,向太后越发感觉事态严重,这些天可以说是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正在向太后低声叹息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尚清仁一转过屏风,立即让那两个宫女退出殿门守着。
“清仁啊,可是有消息了?”向太后不禁坐直身子,盯着尚清仁问道。
“太后莫急,切听奴才细细道来!”
“嗯,说吧!”
向太后意识到自己的神态过于浮躁,于是拿起小几上的佛珠,垂下眼睑一颗颗地拨着,脸上恢复了古井不波的神态。
“太后,奴才得到两个消息,一喜一忧;堪忧者,章惇押张士良进京,确实是心怀叵测,他们对张士良威逼利诱,严刑拷打,想逼张士良伪证太皇太后曾欲废掉官家,以此激怒官家,让官家追废太皇太后,章惇等人狼子野心,简直是丧尽天良……”
听到这,向太后手上不禁微微一抖,一颗佛珠没有拨过去,落回了原来的一边,但她很快又镇定下来,淡淡地说道:“如今情形如何了?”
“回太后,幸好张士良尚知太皇太后不可诬,天地神只不可欺,虽受大刑,却能坚持否认太后太后曾有废除官家之意。
如今文及甫因配合章贼诬告刘挚等人,已获释放,唯独张士良还关在同文馆,每日大刑加身,奴才只怕他最后熬不住,终做伪证啊!”
“清仁,这些你是从何探知的?”
“太后,这是样!”尚清仁伏到向太后耳边小声耳语。
“曾布?”
向太后听了不禁脱口反问起来,尚清仁连忙点头肯定道:“若非如此,奴才也无法得知同文馆之中的情况。”
“曾布此人未必靠得住啊!可别落入别人的陷阱才好,还是多试探几回再说吧!”
向太后经历几回挫败之后,显得异常小心,轻易不再相信他人,何况是新党核心成员之一的曾布。
尚清仁佝偻下身子,低眉顺眼地答道:“太后的顾虑不无道理,不过奴才细细想来,应该假不了,现在官家龙体欠安,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万一……到时这皇宫之中还得太后您说了算,曾布大概是想通了这一点,才有此翻作派;熙宁年间,他就曾反对过市易法,可见他并不是心志坚定之人,因此奴才以为,曾布此时另做打算是非常有可能的。”
“嗯,但愿如此!清仁啊,同文馆那边你自己还是尽量去打探一下,这样也能证实曾布所言是否属实。”
“是,太后!”
“宝文阁那边可有动静?”
“太后放心,奴才都已安排好了,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定会及时报过来的。”
向太后再次叮嘱道:“清仁,太意不得啊,如今朝堂上忠直老臣尽数被贬,咱们孤立无援,张士良一天还在章贼手里,老身就睡不安稳啊!官家性子偏激冲动,万一被章贼等人蒙蔽鼓动,保不准就能做出什么不堪设想的事情来。”
“宝文阁那边奴才已经多次交待过,定当不会有错,若真出了差错,太后尽管拿奴才是问。”尚清仁想了想接着谨慎地说道:太后,若是官家真被章贼等人蒙蔽,做出追废太皇太后这等悖逆不孝之事来,咱们倒还可以找个有力的援手。”
“嗯?清仁快说,还有谁可以为援?”
“太后,自杨逸悖逆一案之后,官家对太后越来越疏离,但对朱太妃却愈发孝敬了,如今即便是龙体欠安,但只要哪日稍稍好些,官家仍会坚持去向朱太妃请安,朱太妃一向对太后以及太皇太后敬畏有加,官家若真要追废太皇太后,到时咱们让朱太妃出面劝阻,必能奏效。”
向太后听了眼前一亮,可不是,朱太妃这个妇人毫无主见,即便现在赵煦亲政了,她在后/宫仍是谨小慎微,不敢有丝毫逾越,生怕天下人说她母凭子贵、跋扈失德,对自己更不敢有丝毫违背,自己制不住官家,何不让她去呢?
这世间不正是一物降一物嘛!
想清这一点,向太后异常开心,脸上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好啊!清仁,好注意!你在我的头面首饰之中,选些上好的给朱太妃送过去!”
“是,太后!奴才立刻去办!”
*****风雪横斜地交织着,让古老的东京城墙只余下一道隐约的轮廓,一队车马从风雪中走来,两排雄壮的侍卫铠甲上都落满了积雪,但仍个个挺直着腰背,神情淡然,仿佛落在他们身上的不是冷冷的雪片,而是漫天的花雨。
当看到东京城墙那一刻,侍卫们才纷纷露出喜悦的神色来,杨逸坐在车上,揭开车帘望望巍峨的东京城墙,心情却有些复杂,回家的感觉很好,但是让他担心的是,随着东京越来越近,清娘也越来越沉默,反而没有了远在漠北草原那般无忧无虑。
满地芦花已飘零,旧家燕子旁谁飞?
对于清娘来说,这确实是个难以接受的残酷事实,杨逸捧起她黯淡的小脸说道:“清娘,别这样,大哥说过的,大哥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再大的风雨,大哥都会帮你撑起一片睛天……”
杨逸突然发觉自己说不下去了,再多的安慰此刻都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难得清娘回了他一个微笑,虽然,那微笑是那么的凄婉。
“杨大哥,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我心里只是一时有些难受,杨大哥不用担心我!”
“嗯,清娘乖,咱们回家……”
“清娘乖!清娘乖……”车角的鹦鹉突然跟着学起舌来,一声声地叫着‘清娘乖’;杨逸和清娘心里虽然都不好受,仍不禁被逗笑了,这由衷的一笑,倒让那忧郁的情绪消散了不少。
礼部官员出城西十里长亭相迎,规格还是廷高的,由礼部左侍郎杨畏亲来,杨逸从去年九月出使辽国,一去竟是四个月,功劳、苦劳都是一大串,由礼部侍郎出迎到也不过分。
出使前,杨逸曾到礼部去学习过出使礼仪,当时就是杨畏接待的,两人也算是熟人了,自然少不了一翻寒暄。
“杨学士此翻使辽,救安肃于危难,大败萧达林四万辽军,更以节理力压辽国君臣,使其不得不同意减免岁币,杨学士劳苦功高,本官是佩服之致啊!”
“杨侍郎谬赞了,下官相信,若是杨侍郎为使,以您的经纬韬略,定比下官做得更好!”
两人哈哈一笑,一同上车回城,杨畏此人确实挺有才的,现在和新党也走得极近,但他善于见风使舵,因此杨逸不愿和他多说什么。
进城之后,杨逸让人先将清娘送回府,自己随杨畏去同去礼部,当礼部官员看到他拉着两大车珍玩财宝,前来报备造册时,都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宋辽互派使者时,通常也都有礼物赐下,但象杨逸这样,赐给使者个人两大车的,还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下连李清臣也被惊动了。
弄清事情原由后,他把杨逸叫到自己的签押房说道:“辽主所赐财物,你尽数上缴朝廷吧!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些棘手之财,不要也罢!”
按惯例,出使所得赏赐,回国后只须如实上报朝廷,赐给使者本人的财物还是归使者所有,但这次辽主赐给杨逸的实在太多了,事有反常必为妖,李清臣怕杨逸年轻不懂事,是以特意把他叫来提点。
“多谢李尚书提点,下官一定如数上缴。”杨逸长身一揖,稍作迟疑后问道:“敢问李尚书,如今朝中情形如何?”
李清臣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摇头说道:“不好,朝中随时可能再起滔天巨浪,老夫思虑许久,你还年轻,还是避开这次风浪为好,若有可能,老夫会尽快给你谋求外放,你自己当有个心里准备!”
“为何?”
李清臣擅作主张,差点没让杨逸跳起来。
结果李清臣一见他有顶撞之意,先拍桌子喝道:“老夫这全是为了你好,你别不知轻重!再者,你虽是状元出身,但按朝廷惯例,若没有外放资历,一样难以进入中枢,就算陛下宠信,不拘一格加以擢拔,你也难以服众,你明不明白?”
看着李清臣表面虽然严厉,但那份殷殷关切之情显露无疑,杨逸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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