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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过华河

    华河南岸,许道口。

    张震停下马,寻人打听过河的渡船,一路上只见有许多衣衫褴褛的难民,三五成群、拖家带口的往南走,连许道口本地的住户,也是十室五空了。

    张震好容易打听到一艘渡船,船老大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整个人瘦削精壮黑红面庞。张震说明来意,船老大闻言,先是略带惊疑的上下打量了打量张震,道:“小伙子,眼下净是往南逃得,你怎么还敢往北去?”

    张震道:“有些要紧事要办。”张震见他话里有未尽之意,以为他是故作为难想多要钱,索性直接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道:“你只管渡我过去,少不了你的银子。”

    船老大摆手道:“我不是图你的钱,我是怕你不知道此间的情形。”

    张震道:“什么情形?不就是在打仗么?”

    船老大道:“战事基本倒已经消停了,现在河北岸连着马陵城这一大片,都被赵国人给占了。”

    张震道:“这不是好事儿吗?”

    “嗯?”船老大脸色就不对了。

    张震解释道:“我意思说好歹是不打仗了,日子能太平些。”

    “太平什么啊。”船老大道:“咱们的兵是退了,不是还有武帝教嘛,成教主带着武帝教的人又跟赵国人干了几场大仗。后来成教主去了汉阳了,还剩了一些人在这儿,这群人大动静闹不出来,小杀小抢的事儿可一直没断过,神出鬼没的赵国那边也抓不着人。这不最近就急眼了,正搞大清洗呢,死老鼻子人了。”

    说完,他看了看张震手里的银子,又道:“小伙子,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你可多留点心。”

    张震拱了拱手道:“多谢忠告,这钱都掏出来了,你且拿着,我只问什么时候能过河。”

    船老大道:“这两天不行,风不对,得过两天。”

    张震心里终是着急,道:“还有别的船能走吗?”

    船老大笑道:“小伙子,这是靠天吃饭的行当,什么船都得看风。再说了,你可着许道口打听打听,这方圆十几里还真就没别的船了。从北岸运人,要是倒霉碰上了赵国兵,别说船给你抢走,人都给你杀干净。那些大点的船,早都下到永济河干漕运去了,要说也是你运气好,连我这都是最后一趟。你要是真想过河,且在我这儿住下,等能走了,我就叫你。”

    张震无奈,只能先在船老大家里住下。

    不料第二日一早,船老大就叫醒了张震,欢天喜地道:“赶紧走!风来了!顺河风!趁着这股风,我没准儿今天就能跑个来回趟。”

    船老大将手下的几个水手派出去,又找了一些纤夫来,一行人来到岸边的码头。

    船是一艘半大的三桅沙船,船老大看了看风,又将手伸进河里试了试水,对纤夫们道:“拉二里半。”

    一众纤夫们只有几个人穿了条裤衩,大多全身上下光溜溜的不着片缕,都是黝黑的皮肤面庞,越发显得眼睛牙齿雪白。为首的纤夫听了船老大的话,扯着高亢的嗓子喊道:“兄弟们!船老大发话了!二里半!都使点劲!趁早忙完还能回去睡媳妇儿去!”

    纤夫们发出一阵哄笑。

    继而系绳,解缆。

    一块长木板,两头开孔连着纤绳,人用胸口将木板顶住,纤夫们就用这个办法拉船。随着为首的纤夫“嗨!”的一声,一根根二指粗的纤绳忽的从水面弹起,如鞭子般发出一片爆响。纤夫们身屈如弓,整个人都伏在地上,手脚并用,扒踩着岸边的石头,一步一步拉着沙船逆流而上。

    “海嗨海嗨呦——”为首的纤夫扯着高亢的嗓子起了个头,众纤夫们跟着唱起了拉纤的号子。

    “穿恶浪哎——”“嗨呦——”

    “踏险滩哎——”“嗨呦——”

    “纤夫们哎——”“嗨呦——”

    “都是胆哎——”“嗨呦——”

    “水行千里船似箭哎——”“嗨呦、嗨呦——”

    “齐心协力把船搬哎——”“嗨呦、嗨呦——”

    ……

    纤夫们边唱边拉,黝黑的皮肤在旭日的金辉照耀之下,身上的筋肉根根突起,就如同一尊尊铜浇铁铸的雕像。

    沙船一点点往前挪着,过了好久,船老大朝前面高喊了一声:“到了!”船抛了锚,众纤夫们解了绳,一个个如牛一般喘着粗气,已经是累得满身满脸的汗了。船老大给为首的纤夫发了工钱,为首的纤夫又将钱分散予众人,他们便将纤绳搭在肩上,一边讲着荤段子一边说笑着离开了。

    船老大又命人搬了个条案并一个香炉两根幡子,在岸边摆了个简陋的祭台,供上了些瓜果。张震和另外零星的几个同船的客人在一旁围观,水手们在后面整齐的站着,船老大独自上前点了三根高香,拜了一拜,将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回过头来面朝大河跪了下来,水手们也随着跪下。

    船老大高声喊道:“龙王爷保佑!一帆风顺——水不扬波——”

    众人三叩首。

    “升帆——起锚——”

    船老大带着众人回到船上,水手们忙碌着升起船帆拉起船锚,风鼓起船帆,船悠悠的朝对岸去了。

    华河此间宽二十余里,人在船上渺渺如一叶之浮萍。顺着河看,上不知其所源,下不知其所终,奔腾激流,如银河之水冲断了天柱,盘涡横荡,回湍冲射,悬崖飞沙,断岸决石,洪涛巨浪竞相追逐,声响如有神明在云中怒号。

    华河之水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张震靠着船舷看着河景,不多时船老大也溜达过来,手里拿着一杆旱烟袋,手肘支在船舷上,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一边往北岸看。

    张震随口道:“对面是望津口吧?”

    船老大看了眼张震,道:“你来过这儿?”

    张震道:“上次我过河,也是走的这个地方。”

    船老大道:“小伙子,别嫌我多嘴,这当口的你还上北边干嘛去?那些当兵的可都是不讲理的,没缘由的就能要你的性命。”

    张震道:“去找家里的人。”张震不愿意在这个事儿上多聊,于是转而道:“起船的河祭是不是办的简单了点?”

    船老大嘿嘿一笑,道:“要是从北岸就大祭了。这不是从南岸起的船嘛,也没什么生意,上的供就少点,龙王爷他老人家也一定能够体谅。”

    话音刚落,忽的一股风来。

    风吹在帆上呼呼作响,船身就被带的荡出去一程。风还是带着浪的,一股大浪涌过来,船头船尾此沉彼翘,整条船就开始摇晃不止。

    久在陆上的人乍一坐船,脚踩在甲板上只觉得天地都要翻覆了,原本有说有笑的几个客人顿时发出了一片惊叫之声。

    一个水手朝船老大这边跑过来,慌道:“老大,怎么办?抛锚吧?”

    船老大顶着风看了看风向,饱经风霜的脸上一片刚毅的神色,道:“就是一股邪风,不用抛锚。”又对张震道:“你先去舱躲着。”

    张震和那几个客人都进了船舱,几个客人俱是惶惶不安的样子,有人吓得一个劲儿的问旁边人道:“不会出啥事儿吧?”只是其他人也都是满脸的惊魂不定,哪里有人回他。

    就听见外面船老大喊道:“主帆降半帆!”船身又晃了一下,随后果然平稳了不少。客人里有人呼了口气,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不过去了——”

    话音未落船身又剧烈的震了一下,紧接着听见有水手高声惊喊道:“老大!左前边有水漩子!”

    继而船身像拧麻花一样,倾斜着摆荡起来,舱里有人抓不稳座椅的,骨碌碌的从左边滚到右边,很快又从右边滚到左边,碰的头破血流。

    然后听见有人喊:“老大,底下有暗流!”

    又有人急道:“老大!赶紧抛锚吧!咱有太平篮,应该能顶的住!”几人同时附和道:“对!老大!赶紧抛锚吧!”

    就听见船老大道:“不能抛!咱船小,太平篮也坠不住!”

    “老大!水漩子躲不开了!”

    船老大道:“草他妈!不躲了!升满帆!左转舵!从外圈冲过去!”

    “老大……船要是打了横再吃满风,怕是要翻船啊!”

    船老大吼道:“磨叽个屁!妈了个逼的的照老子说的办!”

    张震从船舱里站起来,一手紧抓着船舱的窗棂,一手挡着飞溅的水花,眯着眼睛朝外看。果然见主桅杆的船帆重新被拉起来,在烈风之下,船帆被吹得像是涨满了气的皮筏子,桅杆似乎都已经吃不住力,发出了刺耳的咯咯吱吱的声音。

    船身也渐渐的逆着水横过来。

    又一个浪涌来,冲的船身剧烈的倾斜了一下,人在舱里就感觉整条船都要翻过去。饶是张震结结实实的抓着窗棂,脚底一滑,还是差点趴倒在地上,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整个船舱里又是惊吓又是冲撞,已经是哭喊声一片了。

    张震还没缓过劲儿,忽又觉得船似乎加起速来,船头猛地一沉随即又猛地翘起,整条船都几乎要飞起来,又“砰”的一声砸在了水面上,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呦吼——”几个水手爆出了一阵狂喜的呼喝声。

    风依旧很大,船速也依旧很快,但整条船已经平稳了下来,朝着北岸驶过去。

    张震也出了船舱,就见几个水手兴奋的围在船老大身旁。“牛逼啊老大!”“还是老大厉害啊!”“那是,也不看看咱们老大在水上跑了多少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船老大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也笑骂了一声道:“日他姥姥的。”

    刚渡过了险情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这当口忽然又有人指着北岸惊呼道:“老大!你来看!”

    船老大正准备拧干衣服上的水,闻言赶紧过去,扒着船舷往北看,张震见状也凑了过去。

    就看见北岸码头上,黑压压的一大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