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染说的是一句玩笑话,张震却认真起来,放下酒碗,正视着吴小染,很郑重的道:“小染,谢谢你。”
吴小染还想责怪张震忽然把热闹的气氛变得凝重,可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她觉得张震老是喜欢把太多东西压抑在心里,纵然平日里常常会作出一副温和明朗的样子,但那种若有若无的忧郁始终存在。这样想时,她也跟着凝重起来,想要摆出一贯的冰冷的神情,却端不住架子,想要戏谑的调笑,又于心不忍。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强大的外表下掩藏着一个脆弱的灵魂。
她原本是来给张震庆功的,能从一个不起眼的面馆掌柜一步步成为通禹城的风云人物,现在隐隐还有跟赵老虎分庭抗礼的意思,这在她看来近乎是一个奇迹。她也知道张震身份并没那么简单,身手又高得离奇,可能对张震而言打败赵老虎并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对她来说是。
从怡香院的初识,到面馆里见到他用血肉之躯挡匕,再到他此时一呼百应的威名赫赫。
她曾俯视他,继而平视他,随后仰视他。
而现在,她又对他平视起来,这种平视让她感觉由衷的舒畅,他和她还是两个对等的人,也因此觉得两个人的距离又重新靠近。
吴小染轻轻的笑了起来,她笑给自己,也笑给他看,他不是说过么,自己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她也觉得一定会很好看。
这种本该局限于两人之间的暧昧气氛像一滴浓墨滴入一碗清水,从张震这张桌子渐渐晕染开来,周围的人渐渐安静,划拳的停止了呼喊,酣饮的放下了酒碗。
一个正将脑袋深埋在臂弯里打鼾的民壮这时摇摇晃晃的挺起上身,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迷迷糊糊的往四周看了看,茫然道:“咋回事?你们咋不喝了?”
“来!喝!”“接着喝!”“哥俩好啊,三桃园啊,四季财啊……”
大伙儿有瞬间的面面相觑,各种声音随即炸响,大堂又热闹起来。
张震桌上,钟兴很不满的看着两人面前丝毫未动的酒碗,将手里的筷子在桌面上当当的敲了两下,扯着嗓子抱怨道:“感情深一口闷,有啥话都在酒里,我说你俩倒是喝啊!”
张震闻言开怀一笑,端起酒碗来朝吴小染举了举,道:“好!喝一个!我先干为敬。”说完仰脖子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吴小染随即也喝光了自己碗里的酒。
邢建勋见状,眼睛一转,站起身端着酒碗绕过陈步文走到吴小染身旁,微微躬了躬身子算是行了个礼,笑眯眯的道:“大小姐,先前跟大小姐有点小误会,了解的不多,不知道大小姐竟然是如此爽利的人,我给小姐您陪个不是,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说完也不等吴小染有所反应,直接咕咚咕咚的喝尽了自己碗里的酒,然后将空酒碗向外翻,亮给吴小染和众人看。
邢建勋打着道歉的名号,又近乎是先斩后奏,吴小染自然不好推迟,她也有几分逞强的意思,从张震面前拿过酒坛,给自己倒满了一碗,也站起身来,学着邢建勋的模样,一口气将碗里的酒喝了下去,然后将空酒碗亮给众人。
邢建勋眼里闪过一丝阴谋得逞的奸诈笑意,啪啪的鼓了鼓掌,大声赞道:“大小姐果然是海量,来来来,兄弟们,咱们难得跟大小姐亲近亲近,该叙话的叙话,该敬酒的敬酒,过了这村,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话音刚落,桌上的人马上聒噪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的样子。
第一个有所动作的是钟兴,他一脸的兴奋,脸上还带着酒意,忽的站起身来,由于动作太大,把身后的凳子都给踢倒了,圆凳咕噜噜的在青砖地面上滚出去老远,被另一张桌子上的一个衙役给拦住,扶了起来。
钟兴也不理会,身子往前一趴,隔着桌子将手里的酒碗使劲往吴小染这边递过来,他上身向前倾斜,头也自然低了下去,他抬头看了吴小染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头去,嘴里喷着酒气,道:“来!大小姐,俺钟兴也敬你一个!”说完将酒碗收到唇边闷着头就喝。
他们用的酒碗是白底的黑粗瓷浅碗,一碗酒大约有三两的样子,即便是酒量不错的,一口气灌下去半斤多,当时也是受不了的。
吴小染喝完了邢建勋敬的酒,坐回到凳子上的时候,身子就有些飘,两颊已经升起了淡淡的红晕。此时见钟兴又将酒碗递过来,吴小染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不过她到底是个倔强的脾气,咬了咬牙又要喝。
张震见状,拦了吴小染一把,道:“这杯我替你喝吧,你先缓缓,别喝太猛。”
邢建勋闻言顿时不乐意了,故意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口吻道:“捕头,人家钟兴是给咱大小姐敬的酒,你凭啥帮着挡啊?”
杨班头出来当了个和事佬,吊着膀子,伸出另一只手朝邢建勋压了压,劝道:“大小姐毕竟是有伤在身,喝太多了不好,现在大家熟络了,以后喝酒的机会还很多嘛,不必急于一时。”
邢建勋依旧不依不饶,直到张震也放出话来别让吴小染多喝,邢建勋才很不情愿的让了一步,转而道:“捕头,你想帮着挡酒也行,不过……你自己看着办,喝少了兄弟们可不答应。”说着他在桌子上环视了一圈,煽动道:“哥几个说是不是?”
桌上除了陈步文杨班头和吴小染,另外的人都跟着起哄。
张震有些无奈的失笑,将手里的酒碗端起来,谁料邢建勋起身小跑过来,一把将张震的酒碗夺了过去,然后顺手将桌上开了封,还没倒多少的酒坛子笑眯眯的递给张震。
这可是五斤的坛子……
张震接的有些勉强,伸脖子朝坛子里望了望,有点犹豫。
邢建勋眼睛在桌上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忽的吹了一声口哨,继而很有节奏的拍着桌子,口中不停喊道:“张捕头……张捕头……张捕头……”
在邢建勋的带动下,好几个人也跟着他的节奏拍起桌子来:“张捕头……张捕头……张捕头……”继而别的桌子上的人也跟着喊起来,整个大堂里一片“张捕头……张捕头……张捕头……”声音越喊越急,而且难得的十分整齐。
吴小染本来还想拦着,在这种氛围下,也对张震充满期待起来,唇角带着染了酒的浅浅笑意,看着张震。
张震低着头,歪着脑袋听着他们整齐的呼喊,失笑了一声,继而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喝了一声道:“好!今天就喝个痛快!”说着一只脚踩着凳子,神情豪迈的双手抱住酒坛,凑到嘴边仰起脖子,在众人的目光中,喉结一阵耸动,酒坛越抬越高。
好一会儿,他啪的将酒坛坐在桌子上,像示威一样环视周遭一圈,身子晃了晃,然后一屁股坐下,打了个满带酒气的饱嗝。
邢建勋伸手将酒坛提起,一只手握着坛口翻转过来,只有几滴酒水从坛口滴出,大堂上的人见状顿时沸腾了,不敢置信的,目瞪口呆的,夸张震海量的,闹成一团。
吴小染也是一副很震惊的表情,她以为张震只会是多喝几口,没想到他竟将一坛酒都喝光了,震惊之余心里没来由的又升起一阵得意的悸动。看着张震胳膊撑在桌子上,口鼻里不停喷出酒气,吴小染拍了拍他的后背,有些关切的道:“张震,你没事儿吧?”
张震一摆手,拦开吴小染的胳膊,抬头飞了吴小染一眼,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散乱,道:“没事,没……事。”
吴小染觉得有些心疼了,嗔怪道:“他们就是闹着玩的,让你喝你也不用喝这么多啊。”
张震又摆了摆手,手挥出去都有几分僵硬,闭着眼睛道:“没喝多!现在就是不怎么喝了,这个酒量一不练……就不行,跟不上,想当年……我在山上的时候……嗯,这个事儿不能说……”
吴小染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张震,你真喝多了……”
张震又一摆手,拧道:“没喝多!”
这时候钟兴端着酒碗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朝张震走来,一碗酒随着他脚步的踉跄,左边洒出来一点,右边洒出来一点,等到了张震跟前的时候,碗里只剩点底子了。钟兴却没有察觉,很豪气的将酒往嘴里一灌,咂么咂么嘴,扶着张震的肩膀趴下来,大着舌头道:“捕头,我……钟兴……没、没服过什么人,就,就服你!你——在拱辰街上带着我……吓退赵老虎的时候,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激动的事儿,比……娶媳妇,都激动。来,我……敬你一个……”
张震拍了拍钟兴的后背,一副我懂你的表情,道:“我……”他停了一停,道:“我去趟茅厕,你们先喝着。”
说着撇下钟兴站起身来,转过议事厅就往县衙后院走。
进了后院门,张震抬着有些胀的眼睛刚想辨认一下方向,忽然现门里有个人影在晃动。
此时夜很深了,后院的灯笼早已经熄灭,借着并不璀璨的星光,依稀看到那人影似乎在徘徊。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半夜的谁会在这儿无声无息的转悠。
一念既动,再加上深秋夜晚的凉意,张震立即酒醒了几分,冷声喝问道:“谁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