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器时代,两军对战的输赢一看武器,一看兵种。
武器好理解,铜戈铜镞跟石矛骨镞打,那就是碾压性的胜利。从大乙成汤到如今的昭王,每一代都严控器族、垄断铸铜术,为的就是自家大邑战力卓越,睥睨万族。
但是技术的发展和传播是历史的必然性决定的,一两个人为因素只能拖緩,无法真正阻拦的。
渐渐地,其他族裔也揣摩出了铸铜术的一二机巧。由于铜料不足,无法做出大邑商那样的精美重器,可铸些刀戈矛镞却不在话下。
鬼方就是如此。
从去年到今年,鬼方先联合土方侵入沚邑,接着突袭下危、联合子画叛乱,直搅得大邑商战火四起。可以说,鬼方能打到今天,铜制武器功不可没。
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兵种。
那时没有马鞍,人骑马时只能在马背上搭一块毡子、皮毛略垫一下。可这也只能起到减少摩擦膈伤的作用,根本无法将人固定在马上。
农耕族裔的人们并不是从小骑马。骑在马上全靠双腿夹紧马腹,两手还得持着缰绳,稍不留神就会坠马。
放眼整个大邑商,骑马还能空出手射箭的人百里挑一,能在马上持戈砍杀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骑兵只是鬼方、薰育这些游牧民族的专利。
骑兵灵活机动,行踪难辨。商军对抗这种进犯,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他们靠的是另一个杀招——战车。
夏商时期,战车的地位相当于后来陆战的坦克。笨重、昂贵但是皮坚肉厚,杀伤力极强。一辆战车上既有远程攻击的弓镞,又有近距离拼杀的矛戈。
一辆战车最少两马牵动,最多四马前驱。行转不便,杀伤力却大。而游牧骑兵虽闪转迅速,每次开弓所伤毕竟有限。二者各有优劣,一旦规模相当开始对战,胜负确实难料。
也可以说,输、赢,就看双方将领如何排兵布阵。
鬼方这边,鬼方易显然筹谋已久,并没有按着游牧族裔的散乱脾性随便指派。他点了弃做先锋,率两千赤鬼部精锐骑兵冲在最前。
战鼓已响,弃用面巾蒙住口鼻,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屠四和蓝山护卫左右,二人双目不停,紧盯着弃的动作。二千骑兵呜呼喊叫,夹杂着马蹄踏地声,震得天摇地动。
下危的商军反应迅速,鬼方众人刚隐约看见对面大城,已有一支商军拉开阵仗迎了上来。弃放眼分辨,头车主帅身后高悬一面赤色大旗,偌大一个“雀”字迎风招展。
是雀侯。
弃咧了咧嘴,稳了。
不怪他放心,这雀侯十五岁时便随昭王平叛龙方,一出手便擒拿龙侯归营,可谓少年成名。后来昭王开疆拓土,每十战里八战都有雀侯。有他在,谅鬼方易再多诡计也难施展。
弃回头对屠四微微颔首,对方会意,掏出牛角号吹将起来。
鬼方易疑心重,只命令弃率这两千人对商军反复射击三轮,然后便自退回。后面的事不必他管,弃再如何也问不出他有什么后招,只得依言行事。
但愿雀侯机变,一定要顶住。
号角既响,众赤骑纷纷准备挽弓搭箭。又前驰数步,商军已入射程之内,屠四再吹二遍,前驱赤骑立刻放箭,且放完之后立刻向左奔驰,把商军暴露给后面的伙伴。
长弓开合的声音犹如季风吹过劲草,漫天箭雨纷纷向上、再向下斜钉下来。
弃歪斜射出一箭,即刻返身,但见雀侯早已命战车后撤,步兵上前。那持盾步兵高矮相接,将盾连成一片遮住头脚。
密密麻麻的黑红漆盾连接成墙,将所有人护在当中。箭雨来势汹汹,却都被盾墙挡在外头,叮叮当当折落一地。
弃放了心,拍马向后,带着放完一轮箭的赤骑兵进行第二次冲击。
第二次冲击依旧白费,只有零星几支铜箭侥幸从盾牌间隙射中商军士兵。但也立刻被人替换下去,两轮下来,商军阵线居然纹丝不乱。
雀侯当真好样的,挫败突袭之后并不急于出兵追击,而是调动战车缓缓向前,以静制动静待对手。
“果然慢性子沉得住气,这时候他如果追着咱们出来,那就肯定中了鬼方易的计。”弃笑着对赶上来的屠四道。
此时他们这两千人刚刚回转,按照弃的推断,鬼方易是想引着雀侯出来追击自己,好趁机率大军从缺口出攻入下危。可惜雀侯不上当,把阵线守得固若金汤,鬼方易这一招没奏效。
但是鬼方易的第二招立刻就来了。
弃还未折返一半,就听后面传来一阵喊杀声。扭头一看,商军阵前烟尘滚滚,东西两侧各有千骑杀将出来,冲向商军两翼。
“什么时候来的?”
弃大吃一惊。
屠四细细分辨,大声回道:“不是鬼方人,那是百族联军!”
果然,那些骑兵穿着比赤骑还乱,打扮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各族人马只听自家官长指挥,一小股一小股地围着商军攻击,雀侯的整齐防线也被分割成了一截一团。
屠四见状,连连低呼完了。弃厉声喝止,与他一起率众骑退至一边。
不怪屠四忧心,他旅长出身,最懂治军的不易。一支兼有步兵、车兵的军队,要想能训得调度自如,最要紧的便是互相配合。
步兵分横行、竖列,前后左右相邻每人间隔就有几步远。人数一多,后排士兵压根看不见前排的情况,一切都只能依靠每行的行长来发号施令。
各行长得看着本行所护卫战车上的主将号令行动,而每五辆战车又得时刻其头车上的旅长号令。各旅长时刻盯着阵前头车上的师长号令行事。
这样层层向上,好处是军纪严明可以指挥得当。坏处是一旦对方胡打一通,将阵型破坏,将令无法传达,士兵茫然无措,便会陷入混乱,只能各自为战。
好个鬼方易,使的就是以乱制整的办法。
眼见雀侯战线已乱,鬼方易大笑不已,命人再次击鼓。这一次,总有上万骑兵一涌而出,直向雀侯踏将过去。
雀侯听得远处动静不妙,立刻击鼓急命战车方阵全线迎敌人。步兵一见战车向前,立刻会意,呼喝着为他们开路劈砍。
那些所谓联军战力不如鬼方,至多是能于马上放箭而已。商兵的长戈根根都有一人多高,挥舞起来横砍竖啄,直对着那些座骑下手。
那些马身上又没铠甲,不多时,但凡跑得慢的都被砍中,嘶鸣着打滑跌倒。商兵杀上去,长戈乱砍,落地的骑士顷刻就化成一堆血泥。
后面的步兵渐渐击退联军,前面的车兵已经和来犯的骑兵交上手了。
这一批上的是黄鬼、玄鬼、阳鬼三宗骑兵。这些人不比那些小族,人人马上立可挽弓,坐可挥戈,各个彪悍。
雀侯见状,立命击鼓,自己亲驾战车直撞过去。那些骑兵再怎么骑术高明也不敢和沉重的战车正面冲撞,纷纷躲避。
就这一转身的功夫,战车上的弓手便连发数箭,戈手发喊勾啄。鬼方骑士们屡有坠马,终于惹怒了其中一人。
烟尘滚滚中,老阳鬼怒喝一声,率领身旁众骑围攻一辆战车。有人射马,有人挥戈,这辆战车竟是被堵得走动不得,四匹御马连死两匹。
老阳鬼发一声喊,一个汉子一越翻上战车,一刀捅死了弓手。其他人一拥而上,长戈乱挥,车上剩下那两人也死了个干净。
“小子们!看见了吗?!学着点!”老阳鬼咧开嘴巴哈哈大笑。
周围骑士有样学样,各自成团围住战车。而战车的优势之一便是高速运行时的冲击力,一旦不能动便减去一半威力。
战况再次焦灼,鬼方众骑犹如无数苍蝇将战车团团围住,直要将它们生吞活剥。
此时弃已到了后方,立在高岗上直看的心中乱跳,恨不得一刀宰了鬼方易,好解了眼前之围。
可他压根没看见鬼方易。后方只有漫山遍野的骑兵,各自骑在马上,急不可耐地等着上阵驰骋。
此时石头急急走来,弃马上和他走至一旁。
“回小王,两位姐姐送回去了。我送她们绕道过了河,对面哨兵验过了妇纹的身份,便将他们迎回去了。”
弃心中微微一环,又凝眉问:“不是让你们三个保护她倆么?你怎么回来了?”
石头脸一红,低了头不说话。弃料到他是为了幽才折返的,便笑笑没再说甚么。
“算了,有姬亶和木头在,应该是无妨。只是如今情况有变,咱们恐怕还要在这里多呆几日。不能立即回去了。”
石头不解,弃转向战场:“鬼方易比预想中更难对付。我现在回去下危也没太大帮助,不如留在这里刺探到他的计划。或者做些手脚破坏。”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战场此时又有了变化。
雀侯的三千人终是抵挡不住这群蝗般的攻势,身后缺口大开。鬼方易的第三波大军再次上前,这一次是薰育与风鬼、方鬼的联军。
“牤?”弃一眼看见薰育部的大旗,心知不好。
他与牤的交情单说,可牤对其他商族人那可是血海深仇。如今终于可以复仇,牤心花怒放,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弓箭长戈轮番上阵,一路畅通无阻。
就这一眨眼的功夫,牤已从冲入了缺口。后面诸骑跟着一涌而入,直扑大城。雀侯还被老阳鬼缠得无处回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方大军突入。
正在此时,一杆大旗突然立起,两支商军自大城方向奔驰而来,直接与薰育部撞在一起。
弃细心分辨,却见那杆旗子上影影绰绰一个左中右结构的复合大字——妇好。
“是好娘!”弃大喜过望。
许是妇纹告知了对面情形,妇好一人率两师来援。但见那两师一到平原便迅速展开,口袋一样将薰育联军包在当中。
这两师尽是精锐,全不给骑兵靠近战车的机会。步兵群起砍阻对方战马,战车增援射杀骑士,薰育联军被死死按在口袋里,竟是寸步进退不得。不一会,就丢下了许多尸体。
见妇好控制住了局面,弃长出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已经湿透。
有了巫鸩带回去的情报,下危应该可以再守些日子。只是不知鬼方易的杀招是什么,弃独自退了下来,暗暗筹划。
不多时,忽有一人叫他:“右骨都,这边说话。”
弃一抬头,不由吃一大惊,穿了男装的巫鸩好端端地立在眼前。
“怎么回来了?!”
二人转到坡下,巫鸩不待他催,直愣愣地道:“你父亲在井方病了,身体虚弱,井方伯不敢放他回来。妇好让我带信,说这里有她顶着,求你去井方将他迎回下危。”
弃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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