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鬼方易来说,死个小巫女根本不算事儿。
只不过上午弃的表现太过清醒,让他觉得有意思。他记起有个巫女曾跟这马羌人进过厢房,便想叫她来问问。哪知道左骨都转了一大圈,回报说这女的失踪了。
手下来回话的时候,鬼方易正在和八宗的人商议战事。商军在北边似乎有新动静,鬼方易没工夫搭理一个低级巫女的死活,不耐烦地挥退了来人。
他转过身,继续对着眼前那张图。这里是侧殿,堂宇宽阔,采光极好,鬼方易最喜欢在这里召开军事会议。七个小宗主恭敬围在四周,那个玄鬼部的左骨都立在一边,早上的骄横桀骜一点都不剩了。
白鬼部宗主说话了,她名叫晨,是这里面唯一的女人:“宗主,下危那边有点动静。”
这是个美艳的大个子女人,体格甚至比鬼方易还高一些。她不说话的时候,一圈男人的眼睛都黏在她脖颈下那一道深陷山峡里。一旦她说话,就没人能从她鹰鼻深目的脸盘上移走了。
只有鬼方易没看她,只扬了扬下颚向地图示意。
白鬼晨皱眉盯着那张牛皮,好容易在一堆极潦草的墨线里找到了下危,便从那里为起点,向东比划道:“我部遵循宗主指示,每日骚扰下危。为不让商王起疑,每次出战人数都不定,时多时少。”
众人都点头,白鬼部兵马强悍,又常年在下危附近迁徙,对那边地形极为熟悉。今年以来,围困下危这事主要就是由白鬼部负责的。
“之前,每日总有一次,商王会亲自出战。但最近这几天总不见那老头踪迹。为了试探,三天前我甚至一次压上了两千人……”
她冲右边一个宗主飞了个媚眼,接着道:“再加上黄鬼宗主派来的两千人,四千人围攻下危。城中商军全线出战,甘般、妇好领军,可就是没见商王那老头。”
宗主们骚动起来,黄鬼宗主搓着手道:“我觉得,那老头说不定是死了。”
死了?那就太好了!他那年纪,被咱们熬了这么一年多,早该死了。立刻有宗主附和。
阳鬼部的宗主不乐意了,他六十上下,比商王还大一些,当然不爱听这话。于是一捏喉咙,开始大声清嗓子。
他清嗓子与众不同,活像一个活物在喉咙里嘶吼闷叫。一圈人看着他那打皱的脖子里头上下耸动,都皱眉咧嘴离他远了一点。
阳鬼宗主目光一闪,从鼻子里喷出个字,听上去很像“哼”。
鬼方易看了他一眼:“老阳鬼,有话就说。”
老阳鬼殷勤点头:“是。”扭头环视其他人,满脸的褐色褶子都写着不屑:“小崽子们,你们才打过几匹狼,见过几只雕?商王不出战就是死了?啧啧,你们呐,都把两只眼睛抠下来拿去大河里好好洗洗吧!”
这就引起公愤了。在场的除了不在的玄鬼宗主,其他五宗都是三四十岁左右的壮年人,老阳鬼这话就是明着打脸了。白鬼晨第一个不愿意了,叉腰叱道:“老阳鬼,有话说话,阴阳怪气的干啥?”
“别生气啊,你得让我说完话。”老阳鬼盯着白鬼晨那因气愤耸动的两团雪峰啧了啧嘴:“我问你,商王不出战一共几天了?”
“有个五、六天。”
“只有他一个人没出战吗?还有谁?”
白鬼晨一愣:“是了,那个雀侯最近也没见过。”
“那不就结了。你们看,妇好是商王的妻子,商王要死了她肯定第一个回殷地治丧。如今她还在,只有商王和雀侯不见了,这说明了啥?这说明这俩人不是死了,是已经不在下危了!”
“下危被咱们围得严严实实,他怎么敢走?再说,他会去哪?”
“那谁知道,我又不是他爹。或者回殷地了也不一定。”
众人议论纷纷,有猜病了的,有说大概回去征兵的。反正人人都恨不得立刻攻陷下危,入侵大邑商。
鬼方易很满意。鬼方人勇武好斗,贪利争先。九宗之间虽有些习俗不一,但也都是些小摩擦,大敌当前,鬼方人一向是同仇敌忾。何况与商人这一仗声势浩大,大邑商那硕大的疆域实在诱人胃口。
他审视着那张牛皮,鬼方人不擅勘察,这张图实在太过模糊,就连太行山也只是草草两条曲线而已。鬼方易看着太行山东边那三处圆点,沉吟不语。
就在下危东南,一个大大的圆圈标出了井方。鬼方易目光掠过这里,忽然道:“哪一宗到过井方?”
七个人互相看看,都摇头。老阳鬼的肩膀一塌,抬眼瞄见鬼方易正瞧着自己,只得嘟囔道:“我年轻的时候,跟着老宗主去过。”
“讲讲。”鬼方易一抬头,看见左骨都居然带着弃进了庭中。遂一皱眉,唤过明嘱咐两句,少年立刻下殿向那俩人走去。
刚走两步,鬼方易又唤住了他:“再去把巫华也叫来。”
这边七个人都看着老阳鬼,老头满脸刀刻般的褶子一皱,嘴边两道褶子向着耳朵扩过去,嘿嘿笑道:“这,挺远的事了。我那时小,阳鬼部把我派来伺候老宗主,他老大人要干嘛,我也只能听着不是。”
鬼方易瞥他一眼,嘴边那颗痣微微一跳,嘲笑道:“我已经说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就算你那时候拿马鞭抽过我,现在,我不也让你活得好好的吗?说说吧井方的位置、族长,当年你见了什么全都说出来。”
他歪在一边,要笑不笑地看着老阳鬼。廊下,明已经带着弃往这边过来了。
七个人都盯着老阳鬼,老头的额头上瞬间就沁满了硕大汗珠。
谁知道当初那个小贱种居然能打败一众兄弟,做到一族之长!早知如此,他阳鬼部才不胡乱抱大腿。老阳鬼打起精神,拿着马鞭点着那地方讲了起来。
弃踏进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一老头正在讲着个什么地点。
七个人抬头看他,又接着听那老头说话。弃有些莫名其妙,正要发问,却见鬼方易招了招手,让他到自己身边坐下。
鬼方这军前会议与商军有点像,只不过鬼方人坐得更随意一些,没有什么主位次位之分。也是人人都可以发表意见。
弃立刻就发觉势头不对,他拿不住鬼方易得心思,便推辞外族在此不合适想走。
不料鬼方易伸手按住他,一只手似是无意地按在他腕子上:“没事,早晚你也得参与。且听听,说说你的意见。”
他俩这动静打断了老阳鬼的讲述,众人都望向这边。鬼方易这才笑笑,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马羌弃,此次联盟我很看好的好汉。以后很有可能要加入你们。”
众人鸦雀无声,听族长的意思,是要重用这个马羌人?在场七个宗主一个左骨都,若说加入,难道是想用这个马羌人取代那个病秧子玄鬼宗主?
还是眼前这个老得只会动嘴皮子的老阳鬼?
让外族人做小宗宗主,这事放在以前不可能。但是如今的鬼方族长是鬼方易。这位爷最恨血统高低那一说,他可是真能干得出来!
老阳鬼皴裂的眼袋乱跳,可也不敢发作。他暗暗发誓,如果鬼方易要用这个马羌人替代自己,他就带着阳鬼部叛逃远遁!老子拼杀了一辈子,还能被你小子给制住喽?
他稳了稳心神,继续讲下去。
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老阳鬼虽然故意没说是哪个地方,但这地貌、位置听起来怎么这么像井方?他去看那地图,一片线条,啥也看不出来。远远不如雀巢画得精确。
但是鬼方诸部怎么会讨论井方?难道他们知道父亲与井方的联姻了?
弃不敢怠慢,正坐谛听。
他没发现,鬼方易正坐在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