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地、邠邑、亳城,山谷、大泽、夕阳……
无数个片段集结成军,扑天盖地,呼啸而来。冲在最前面引领一切的,是一身玄色华服的巫鸩。她以手加额,缓缓向弃拜下去。
玉笄发冠颤颤巍巍,环佩珠链清脆叮当,旁边有人高喊:“吉时到,请新妇登车~~”
弃深吸一口气,大力搓了下脸。一下、两下,一直搓到脸颊滚烫热,回忆被这炙热的抗拒蒸发掉才停手。
他扭头找屠四,动作太大,脖颈里咯的响了一声。
“老四,你为啥怀疑巫华是她?”
“虽然她一直戴着面具,嗓音也完全不同,但我总觉得她有几个动作很怪,感觉很熟悉。可就是记不起来在哪里看见谁做过,刚才她行礼以后按了一下肩,我这才想起来——在亳城城墙上监视巫鸩的时候,经常见她做这个动作。”
那是个非常小的动作,屠四笨手笨脚,比划得根本不像巫鸩,倒像个熊瞎子在扇自己耳光玩。弃凝眉看了半天,突然明白了。
怪不得屠四觉得奇怪,鬼方人行礼是手抚左边心口,而这个动作却是在按右肩。
右肩,巫鸩的右肩受过箭伤。
但是巫鸩经常按右肩吗?弃一时恍惚了。
“除了这个呢?还有别的证据吗?”
屠四挠挠后脑勺,一摊手。弃叹口气,拍拍他:“谢了老四,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仅凭一个动作说明不了她俩是一个人,走吧,还有场宴席要吃呢。”
小王不信,屠四急了,非要证明自己的眼力没差。
“不是,族长你听我说。我在城墙上窥测的时候,因为距离远看不清脸,就会更多留意她的举止和动作。那段时间巫鸩像是大病初愈,走路很慢,晃晃悠悠的。这个巫华在人前步伐稳健,可是一转到看不见人的地方,她的步子就有些拖了,对,就是像是拖着脚在走。”
人的声音可以伪装,但步态这东西却不好藏。每个人走动时都有自己独特的形态和步伐,刻意改变一会儿还行,时间一长总会固态萌发,露出破绽。
但是就凭一个手势和一个脚步,最多也只是怀疑,没法断定巫华就是改扮了的巫鸩。
大邑商对巫族残部看管得那么严密,连大宰都出手监管了,巫鸩一个人怎么可能到这来。
而且,她来这干嘛?
弃满头杂绪,怎么也理不清楚。只要沾上巫鸩,他的判断力就要罢工。这时,忽然走来一个小巫女,彬彬有礼地请他们离开宗庙。弃望向她身后,许多巫女巫师在殿内穿梭忙碌,不见巫华。
然后,弃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是巫华让你来的吗?”
小巫女摇头:“是大巫祝。他说比赛已经结束了,您现在得离开宗庙去大殿。族长正等您。”
大巫祝,怎么会忘了这个人。他才是巫华侍奉的正主儿。
可笑。弃嗤笑自己又犯傻,一听到屠四说是巫鸩就乱了心神,压根就没考虑到此地可是赤鬼部。
鬼方大巫祝、巫华、鬼方易,这三人互相认识,互为牵制,根本没可能塞进去一个外族人。以鬼方易的手腕,若巫华有一点不对头,恐怕早就弄死几百回了。再说,巫鸩也绝不可能委身于一个鹤发鸡皮的老怪物。
屠四肯定看茬了。
失望和轻松交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弃甩甩头,微微一笑:“走,去大殿。”
鬼方上城里,最大的建筑就属族长所居的大殿了。
规制与宗庙略有不同,几座夯土筑基的宫室前后散落,有些互通门户,有些则单独伫立。
鬼方易大摆宴飨的宫室地势最高,也最宏大,赤鬼人管这里叫做大殿。久而久之,大殿就成了族长宫殿的代名词。
大殿以高柱立斜顶而成,地面用火烤过,平整坚硬难以破损。南面无门,偌大殿堂正对着阶下庭院,鬼方戍卫沿院排布,院中架着四堆明火,四头吱吱冒油的烤全羊正在火上烤炙。
马羌众人与族长们一同坐在殿上,几个人簇拥着弃,呼啦啦占了几张席子。这可是给足了弃面子,要知道其他族长都是单独赴宴,马羌这可怜巴巴的残部却全体受邀上殿,这些人又不知收敛,嘻嘻哈哈,声势浩大。
于是就有人看不惯了。
鬼方易独坐上首,身侧不见厉夫人也不见明,只命一个满头发辫的侍女伺候酒水。席面一开,先是欢迎英豪、结盟灭商,然后酒肉饮食齐上,接着觚爵交错,巫舞助兴,不一会儿就有人喝高了。
弃的位置在鬼方易左手边。俩人正在友好交谈,对面那一片族长群中忽蹦起一个人来,一手握着酒碗,一手胡乱指着弃大喊道:“鬼方易!你忒不公道!我犬族人多马肥,阖族前来助你,哪里比不过这几个流浪汉!你把他们奉为上宾是何意?!”
那人四方脸上挂一对儿肿眼泡,方中有圆,醒目无比。
弃举碗饮酒,神情自若,一点儿情绪也看不出来。鬼方易给他安排的这个位置就很有用意,说是看重也行,不过在弃看来,捧杀更合适。
本来么,其他族裔成百上千人赶来投奔,鬼方易偏偏抬举他这么支残部,想不被妒恨都难。
所以弃一言不发。很快还会有其他人抗议,他等着。
果然,犬族之后又有丰族站了起来。俩人一唱一和,明着是对鬼方易不满,暗着句句都是冲着弃来的。弃一手揽着妇纹,一手搭在幽肩上,吃吃喝喝只装听不见。
鬼方易终于“勉为其难”地向他看过来,眼神极其无奈,似是在说:你看,我也没办法,要不你说两句?
笑话,手握鬼方九宗的大族长对俩西部小族没办法?弃很配合,满脸都是理解。
犬族族长的眼泡都快坠到鼻子了,可恨的马羌族长才慢慢站起来。鬼方易一挥手,正扭动起舞的小巫女们立刻停了下来。
弃冲对面一点头,慢条斯理地开了口:“犬族阖族而来,共有多少人?”
“五百男人,四百妇孺,还有千头牛羊。”
“丰族呢?”
“我比犬族多一些,六百男人。”
“请问鬼方易,上城附近的赤鬼部一共有多少兵力驻扎?”
正在看戏的鬼方易一愣,怎么把我扯进去了?兵力、人口、牛马是一族的资本,哪能轻易说出去,遂含糊道:“千人是有的。”
弃微笑,果然精明。
“鬼方族长谦虚了,就以上城这样的规模,守城兵力就得千人以上。上城虽然有崖壁天险与河水护卫,可要维持城中族人生活,就必须在这附近开垦放牧。
两日来,我见四面山坡层层叠叠都是农田,城中赤鬼族人数量无法开垦这么多的天地。所以附近必定有赤鬼部的其他邑子。那么……”
他笑了:“赤鬼部可用兵力一定在三千人上下。”
“我问你呢!你扯人家赤鬼部做什么!”犬族族长瞪眼大叫。
“鬼方九宗,只赤鬼部一支便有三千战力,加上其余几宗的兵力,万人只多不少。犬族族长,五百人对你来说是倾族而出,可是在鬼方眼里,真不够看的。”
弃迈步走到庭中,举目四望:“诸位,我等聚集在此是为与鬼方结盟,共同灭商。争论各自有多少族人本就荒谬无用。更重要的是,不论来了九个人还是九千个人,都无法和鬼方相提并论!因为我们加起来也不一定有鬼方人多!”
殿上一片寂静,所有人看向鬼方易的目光都变了。
“即使人数持平,那战力呢?谁能保证自家族人就一定比鬼方人强悍?犬丰二族居然还敢在鬼方族长面前叫嚣无礼,可真是自不量力!”
犬族族长嗔目结舌,弃愈发激昂慷慨,举起酒碗大声道:“马羌愿唯鬼方易马首是瞻!”
他仰脖喝干,将碗底向众人示意。
殿中一片哗然,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众族长都是经过风霜的汉子,这话中的深意当然都听懂了。弃明着把鬼方易捧得老高,暗含着的意思却是说鬼方太强大,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可甭管有啥想法,席面上样子该做还是要做。
于是人人争先,对上座的鬼方易极尽溢美之词。鬼方易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一片喧闹嘈杂声中,鬼方易看着弃的目光愈发深邃起来。
仅从城邑规模、农田数量就可以推断出鬼方兵力人数,还巧妙地借自己压住众人。弃,是个能治大邑之人!
他微笑如常,下令宴席继续。
歌舞又起,犬族、丰族倆族长悄悄退了下去。弃注意到,他俩坐下之后都不自觉地看了不远处的同一个人。
那人的位置并不靠前,一直安静坐着自斟自饮。他既没随别人起立吼叫,也没向鬼方易示好,只举了举碗而已。
有几次,这人与弃看了个对眼。弃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这人眉目颇有些眼熟。
在这里可别碰见熟人,万一有人认得自己就要命了。弃低声询问屠四。可屠四喝得两眼发蒙,瞅了半天也只是摇头。
一旁服侍的幽说话了:“兄长,你看那人像不像妇龙?”
妇龙?
弃一时没想起来他在说谁。反倒是妇纹低呼一声,赞同道:“对对,还真有点像。”
经他俩提醒,弃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诸母之中是有一个妇龙,那是昭王娶自龙方的王妇。
“妇龙几年前已经死了。没有葬入王陵,埋在殷地东南。当时我还参与了送葬。”幽颦眉回忆。
为母族联姻嫁入王宫,最后死得无声无息。想来妇龙也是个不得宠的可怜女人。妇纹黯然叹了一声。
弃没这么细腻心思,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那个容貌肖似妇龙的男人,难不成是龙方族长?
可龙方的人为什么在这里?莫非龙方也叛乱了?
那就麻烦了。龙方位置在外服西南方,虽然离北土很远,但比起其他这些个西北游牧族裔,龙方的位置更接近大邑商内服!
如果龙方加入叛乱,那父亲必然措手不及,大邑商将不得不南北两线作战。
不行,得搞清楚那人是不是龙方族长,来意如何。弃举着酒向对面走去。
席间小巫女们正舞得起劲,忽见有个族长走来,都来了精神,媚态百出朝他身上靠过去。
弃哪里知道鬼方的低等巫女还有陪客饮宴的职责。四个巫女眼含春水,身子软成四摊泥,把他牢牢贴住。弃进退不得,高举双臂捧着个酒碗扭捏躲闪,连呼借过。
勇猛的马羌族长居然被四个小巫女绊住了,众人哈哈大笑,酒都不喝了,纷纷吹着呼哨起哄。鬼方易更是笑着放话:“谁能拿下马羌族长,赏羊十头!”
这下巫女们更卖力了,摆动腰肢,摇曳生姿。几个人把弃贴在当中,汗水粘着皮肉,娇喘伴随媚笑,搞得他狼狈不堪。大山易撼,美人难缠。弃再怎么勇猛善战,面对这些娇嫩的姑娘也不忍推搡,只能抻头向自家夫人求救。
可是鬼方易刚才发了话,妇纹也不好上前解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夫君被调戏。
于是就在一片起哄声中,一个胆大的巫女把手伸进了弃的垮裤里。妇纹的笑瞬间僵在了脸上。
“伸出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巫华大步走了进来。
她依旧戴着面具。弃呆呆地看着那张不见五官的脸疾速走近自己,接着转向那四个巫女。
“滚下去!”巫华的声音满是愠怒。
弃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