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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离局

    巫族的典册中记录了从上古至今不少大王名臣的事迹,其中最让巫鸩印象深刻的,是伊尹用烹调之道规劝大乙作局这件事。

    那时候大乙只不过是夏王手下一个方国首领,还不能被后人尊称为“成汤”。他终年辛苦奔波,替夏王南征北战,也只不过将将保得商族人偏安一隅。就这样,大乙还得经常面对夏王的各种猜忌和刁难,日子过的那叫一个拧巴。

    这个时候,伊尹出现了。他没有上来就劝大乙反抗,而是放下一个鼎开始为大乙煮汤烹饪。

    只不过这鼎羹食不简单,伊尹一边烹调,一边旁敲侧击地讲起了五味之道。

    “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淡而不薄。”

    这是烹饪中的五味。伊尹解释道,美味的羹食必然是和谐的,而和谐是如何做到的呢?烹饪者必须掌控鼎俎之道,用火适度、调配食材,并且全程关注鼎中变化,这样才能得到最终的美味。

    大乙听入了迷,伊尹这才引出后面的话:烹饪如此,治国也是如此,二者都如一盘局。天下之局只不过是略大一些的鼎中之局。

    只要选择合适了的入局者,在合适的时机将他们投入合适的位置,同时调整火候、持续催煮,天下之局唾手可得。

    作一局,得一天下,便耗时久远又如何?伊尹奉上汤羹,语重心长地说。

    大乙听进去了。

    这之后,二人秘密配合,耗费十数年作了一盘猪吃老虎的局,一点点吞掉了夏后氏的天下。最终大夏被大邑商取代,大乙也被后人尊为成汤。

    今日之前,巫鸩一直认为再不会有人作得出如此宏伟的一场大局。但今日见了妇好,从她的一些零星言辞之中,巫鸩忽然窥见了一个不逊成汤的作局者——昭王。

    不,也许比成汤更强。因为在成汤的局中,他自己是杀招,率军推翻夏王的是他自己。

    而眼前这场局,昭王从未亲自下过场,冲在前面做杀招的人是他的儿子。

    巫鸩细想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越想越毛骨悚然——利用杀母之仇诱导儿子做矛戈除掉对手,而他只需要适时添火调温就好。

    巫鸩心悦诚服地向妇好拜倒。那一拜,拜的是她身后的昭王。妇好对巫族的处置证实了她的猜测:这一切都是昭王的局,他连自己这么个半途闯入的变数都考虑到了去处,这种缜密心思实在令人胆寒。

    巫鸩向战场中央走去,两旁的殷军战车和步兵纷纷让开道路。地上的鲜血形成了暗色的坑洼,踩下去扑哧一声,巫鸩的脚板和鞋底之间粘乎乎的,就和她内心一样腻烦难平。

    妇好是聪明人,她立刻就明白巫鸩已经想清楚了整件事。二人隐晦地达成了协议,巫鸩答应不透露这一切,妇好放她一条生路。可是弃怎么办?就被自己的父亲利用,这……实在太可怜了。

    不,一定要想办法暗示他。

    一声钝响打断了巫鸩的思绪,弃和字画已经斗了许久,两辆战车终于勾在了一起。子画的车軎卡在了弃的车轴中,弃的铜戈砍中了子画御者脖子。

    铜戈拔出,血柱从御者脖颈处喷出。弃冷笑着甩了一下铜戈,悠闲地看着子画托住了御者乱抓乱弹的身体。

    脖子被贯穿时,人是说不出话来的,只能发出“呜噜呜噜”的咕嘟声。那御者四肢抽搐着,瞪着不大的一双眼睛望着子画,似是要说什么。子画很镇静,一只手持戈,一只手托在那御者后面轻声安慰他。

    “子昱,你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孙儿。”

    濒死的子昱眼睛鼓出来,死命瞪着自个的祖父,口中唔噜着涌出更多血来。

    “去吧,我会让子昭父子为你殉葬。”

    弃哈哈大笑,铜戈在手中一轮,鄙夷道:“你这孙儿明显不想死啊。此刻,他更希望死的是你吧!”

    血柱逐渐低下去,子杲一双手死死揪住祖父的皮甲,力道之大,几乎将那皮甲上镶嵌的铜制兽面护胸抠掉。子画皱了皱眉,又安抚他一句,但子昱已经意识不清,根本不肯松手。

    “我说什么来着,他希望死的是你!口口声声为了子孙进取王位,结果呢?王位安在?子孙安在?”

    嘎一声脆响,子杲的手指被子画掰断,诡异地折向自个儿。子杲疼得向上一蹿,两只小小的黑眼球跟着翻进了脑壳里,接着他瘫软下来,再也没了声响。

    子画擦也不擦脸上的血点,持戈跳下车来。纵使只剩下一个人,他也依旧昂首阔步,神色巍然。

    “我父亲是盘庚,迁殷奠基的一代雄主。你父亲是谁?一个篡位的卑鄙小人尔!若他磊落,为何几十年来从不敢公然与我对抗?!靠了和傅说合谋的靠诡计坑害于我,这叫什么大王!哪里有一星半点大邑之风!”

    这位老者举臂一舞,那铜戈劈头指向车上的弃,大笑道:“小子,你就会占嘴上便宜?死了一个孙儿又怎样?我儿孙众多,有什么好可惜的!倒是你,子朝、子昱正在渡河驰援,你敢等他们到了再与我较量吗——”

    “吗”字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子画瞥见巫鸩,最后一个字立刻变了调:这巫女怎么在这里?若她在这里,那子朝……子朝怎样了?!

    他抢上去要抓巫鸩。弃这才看到她,慌忙蹦下来抢人。巫鸩哪里用他来救,侧身闪过子画的手,一个滑步闪过。子画回头再扑,弃已经挡在她身前。

    三人对面站着,弃与子画怒目相视,配上俩人攥着的铜戈,怎么看怎么像两头打架的雄鹿。巫鸩抽了抽嘴角,拨开弃向前迈了一步:“我与亳主大人有几句话要说,请小王退后,勿要偷听。”

    刚才还八面威风的弃干瞪眼,什么叫偷听?!自己媳妇跑去和那老家伙废话,还不给听?!他瞥一眼周围充做人墙屏障的殷兵,怒道:“看什么看!这是你们该看的吗?还不快把这两辆车拉走!”

    殷兵们唯唯诺诺,赶紧跑上来清扫战场。弃走远一些,心烦意乱地等着。

    子画先发问:“你怎么会逃过河的?”

    “亳主想问的是,子朝如何了。”

    子画心中愈发塌了下去,面上有些绷不住了,右眼皮微微有些颤动。为了掩饰,他冷笑了一声没说话。

    “巫鸩可以告诉亳主河南岸的情况,但需要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子画盯着她,忽然咧嘴一笑,脸上皱纹挤在一起,显得无比狡诈:“是问你父亲吧。”

    “是。”

    “我劝你还是别知道为好。”

    “巫鸩坚持。”

    子画大笑起来,冲着焦躁不安的弃挥了挥手:“那好。小子,你也来听听。这事你会有兴趣的!”

    “亳主,这是巫鸩的私事,小王不必知道。”

    “怎么能说没必要呢?你俩不是已经有过婚聘之礼了吗?子弓当然得知道他的新婚妻子究竟是谁家女儿。”

    不明所以的弃走过来与巫鸩站在一处。子画看着他,又看看巫鸩,脸上的笑愈发狰狞。他长出一口气,似乎觉得很是舒心:“巫鸩,大巫朋那个老家伙没敢告诉你,你与其他巫族人不同,你的父亲是有姓的。”

    巫鸩的脸白了。大邑商邦畿千里,四方之内万族有余,而族有其姓者不过几支。其中周族姬姓、器族己姓、夏族姒姓。

    再有,就是商族的子姓了。

    弃握住巫鸩的手,只觉凉得惊心。他怒叱道:“老家伙!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我倒是觉得,你妻子不想让我说了。”

    妻子这俩字咬得极重,巫鸩缓了缓神,举目凝视子画:“鸩已经答应妇好大人,永远不再与小王相见。我俩六礼未成,也不是夫妻。亳主请说吧。”

    “那好。”子画笑眯眯地一仰头,用下巴点了点弃,又点了点巫鸩:“子弓,来见过你妹妹,她应该叫子鸩。”

    巫鸩踉跄退后,弃如遭雷击,抢上一步揪住子画:“你胡说什么!!”

    被抓住的子画毫无怯色,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态度,我怎么说也是你诸父之一。我为什么要胡说?你父亲即位后的前三年是不是不理政事?是不是有一年多不在殷地?你问一问他,那一年他去了哪里?”

    昭王即位后,曾经三年不观政事。对外说是在王陵为先王守灵,实际上,他是去寻访傅说。昭王八岁便出宫避祸,十数年间游离了不少地方,其中傅说此人就是他在游历时结识的伙伴。二人一见如故,昭王暗下决心,假如自己即位,一定要找到傅说做大宰。

    “父亲是去寻大宰了!他告诉过我!”

    “是吗?那你知道傅说是在哪里做苦役被子昭找到呢?”

    “弜族!”

    “对,这丫头的母亲做过弜族的巫祝,可笑我还以为她是傅说的种。可惜啊,虽然傅说是条好狗,一得势就帮着主子灭了弜族。以为这样就能替子昭除掉当年的痕迹,只可惜,有几个弜族人死里逃生,被我查访到了。”

    “你查到了什么?!”

    “我查到,你父亲即位后偷偷跑去弜族寻傅说。结果遇上了弜族的大巫祝,一来二去,巫女怀了孕。你父亲托巫女照顾傅说,许愿一定会来接他们。结果呢?他来迎傅说的时候得知大巫祝是巫族人,而且还怀孕了。子昭那人一向面热心冷,决不会给巫族留下任何可胁迫的把柄。他密令傅说出兵灭了弜族。可惜傅说也没想到,巫族先一步接走了那母子俩。”

    巫鸩呼吸急促,语速也快了起来:“这些事,大巫朋……巫族知道吗?”

    “恐怕你母亲对巫族说了谎,让他们认为你是傅说的女儿。否则以大巫朋的算计,早就拿你要挟子昭了。”子画得意洋洋。

    陡然生变,如今是“兄妹”的二人对望了一眼。巫鸩视线模糊,只觉得俩人之间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整个天下。

    片刻后,她忽然对弃一拜:“能与小王一路相伴,巫鸩已无遗憾。鸩与亳主再说一句话便就此别过。临行前还有句话想说与小王记得:凡事务必眼见为实,莫信他人言语——即使是至亲之人的话也要再思再想,不要轻易与人做了矛戈利器。”

    她凄然一笑,再不看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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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不好意思,假期头一天喝了一天酒,第二天喝了一天咖啡,然后记错了更新的日子……

    今日更得早一些,明天恢复下午6~7点更文。

    多谢一直给我投票的几位读者,承蒙诸位不弃。在此保证此文决不太监。

    工作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