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雷阵雨来势猛,去的也快。虽说持续时间不长,可到雨停的时候,整个亳城就剩下内城东北部的宫城还亮着灯。
宫城北部,子晶和司市一前一后从太室内退了出来。夜雨刚歇,无法点燃庭燎照明,檐下的廊芜上每隔几步便燃着一处火烛。子晶心情不错,昂首走在前面。司市耷拉个脸,低着头走在后面。
为防火星倾覆,每一处火烛前都有羌奴和戍卫把守。二人没走多远,一支游动戍卫迎面而来,戍卫长见了子晶忙肃立行礼,他身上的铜泡皮甲哗啦一响,低头沉思的司市吓得一哆嗦。
亳城司市是个小个子,四肢短小,眉眼又过分灵活,整个人活像只大老鼠。他嘟囔了一句:“宫里的戒备几时这么森严。”
子晶笑道:“大概是子启的意思。要紧关头,城内戍防当然不能放松。刚才我父亲的话您也听到了,如今一切都要为大市让路,您身为司市,责任重大啊——可不能在大市的时候出岔子。”
“这个……子旦大人的意思小臣明白。可是咱们现在的市舍承接不了那么多的外族参市者,而且此次大市要开三天,子旦大人还要给他们的人马车辆都安置住处,这……驿站客舍可超出司市署的权限了。”
他的眼珠上下飞快一转,尖细的眼角嘴角向一处凑,显然是打定主意要把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推出去。
子晶从鼻子里咻出了一声,司市立刻垂下老鼠眼不说话了。
“司市大人是敦族人吧?我记得敦族是被划给了我叔父的领邑。那就怪不得您觉得我父亲的命令不合理了,毕竟他不是你的邑主。可如今您在亳城,这里主政的人是我父亲,不是叔父。”
她没有再说下去,司市的脑门上已经见了汗。
二人一起走下主殿台阶。院中铺就的鹅卵石散水吸了雨水下去,踩起来嘎吱嘎吱格外清脆。一辆马车等在门塾之外,司市蹬上了自己的车舆。御者正要催动驭马,廊下的子晶忽然叫住了车驾。
“司市大人,我父亲的话您都听清楚了。按照一千人参市的规格安排市舍场地和住处,不得有误。最大最精致的市舍留给司工署,到时候我有大用处。您要是实在有什么不满意呢,也不用找我叔父做主。直接去城外桐宫,亳主大人正在那里消夏。”
司市敦哭丧个脸走了。
石子散水发出的聒噪声刚刚远去,又有一队整齐的脚步踩踏声绕殿而来。雨后的清风刮进高高的太室之内,吹得殿内帷幔上的铜带钩叮当直响。
一个玄衣男子端坐在阴影之中,静静听着这些的声动。他聆听的时候一动不动,若不是有个恭敬侍立的寝官站在一旁,进殿的人很容易便会把这偌大一团黑影忽略过去。
寝官复述了一遍刚才子晶和司市敦的对话,那黑影略动了动,声音带上一丝笑意:“这孩子自小就比她弟弟强,只是心思全不在政事上。要是她能少捣鼓点那些骨铜陶器,也能多给我添个助力。”
停了一下,他沉吟着问道:“南轩那妇人……养了有五年了吧?”
“子旦大人好记性,是五年。”
沉默,子旦摩挲着案子,雕漆的红色木案在黑暗中乌黑一团,看不出任何精巧之处。又一阵风吹进殿中,子旦说话了,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情绪:“一旬后大祀,用她献祭。这几日好好供养,不要拘着她,准她在宫城中走动。”
寝官一弯腰,乖巧地回道:“是。小寝一定尽力让那位夫人过得舒心些,献祭时必定容颜俏丽,祖先喜悦。”
翌日,子享得知可以带纹夫人下楼散步的消息,乐得原地转了两个圈。当初他自己就是忽然被允许下楼,之后就恢复渐渐自由了,看起来纹夫人恢复自由之身也不远啦!
这样的话,自己终于能向亳主请求娶她为妻了!
太飨大人满脑子都是美好未来,站在那里呵呵傻乐,来传话的小寝官叫了他几遍都没反应。
一旁扮作侍女的巫鸩看不下去了,走上来在他后腰上一捅,脱长声音道:“太~~飨~~大~~人~~~”
“啊,哎,你说什么?”
“是,今日大食在西殿摆宴,款待一位殷地来的多射亚。另外,大巫祝也参席。”
听到大巫祝三个字,子享和巫鸩神色各异。
亳地大巫祝就是巫红。子享早就想求她出面给自己保媒,眼下纹夫人就要被赦免,他得抓紧时间找大巫祝去谈这时。子享带着巫鸩急急赶往庖厨,巫红性子乖僻不爱与人交往,唯一爱好就是吃。他得亲自去准备。
艳阳逐渐显露厉害,暑气氤氲开来,树叶都打了卷,翻起片片灰白反光。偏这时候宫城庖厨内还要更热上几分,几十名膳夫伙人在热灶鼎甑间忙碌穿梭,子享各处走动着查看,偶尔指点一下。
庖厨院中是一只柳木撑开,正架在火上烤炙的羊,一名经年老膳夫带着两个小伙人在一旁照看着。待会儿的宴席上这只烤羊将是主菜,但子享只是看了一眼便交给了老膳夫照管,自己挽了挽袖子朝着那两篓子欢腾的鱼蚌走去——巫红癖好食鲜,有生的绝不吃熟的。
但凡食物,只要经火都容易调理味道,唯独生脍难办。肉质要鲜、调味要淡,二者配合还不能蹿味,所以生脍反而更考验庖者手艺。除了亳主子画,巫红是第二个能让子享亲手烹调羹肴的人。
子享选中一条扭动最欢腾的鱼,提出来摔在石俎上刮鳞去腮。他一边剥一边嘀咕:“鱼啊鱼,看你肉质紧实鲜嫩多汁,可一定要争气让巫红吃得高兴。我还指着她帮忙呢。”
嘴里念叨,子享一边不自觉地往南边看了几眼。
宫城南角那座高高的台榭在这里看过去只能瞅见一个小小轮廓,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佳人。子享继续剥鱼,几步外伺候的俩膳夫互相对看一眼,换了个心知肚明的微笑。
太飨大人家里放着两位亳主赐的美人不受用,偏偏对南轩里关着的那位夫人一往情深,这在宫城内早就不是秘密了。只这每日两餐精心烹调送食送水已经送了五年,也不见那夫人给太飨大人个面子下楼来走走,也不知那夫人到底美成啥样,把太飨大人迷成这样。
谁也不知道那位夫人到底什么来历。五年前的一个深夜,一行兵士将这位夫人偷偷送进城来。当夜南轩灯火通明,到了早晨,子旦大人下令将伺候夫人的羌奴婢女全数拖走杀掉。从此便封了南轩,只选两名哑巴老羌奴每日进送食水打扫。
有好奇的膳夫问过他俩那夫人美不美,哑奴比划半天,大概意思是非常漂亮。于是众人了然,都以为这是子旦大人又不知从哪里抢来的外族美人,大概是准备养软了性子再自己受用的。
可不知为何,一向留恋花间的子旦对南轩避而远之,反而是子享接了这个差事。南轩夫人的一应起居都由他照料,子享本身就对权势无心,有了南轩夫人之后就更魂不守舍,每天除了庖厨就是换着花样烹饪美味送给美人。只可惜,好像不太顺利。
不一会儿,宴席上的菜肴全都收拾妥当。子享转过头准备给南轩送的饭食,原本他打算自己去送,可一会儿还要等着找巫红说话,不敢走远。想了想,他打算叫巫鸩去送一趟。
昨日子享已经带着巫鸩和二傻去过了南轩,在她指挥下白狗花样百出,逗得纹夫人笑个不停。子享十分感激巫鸩,已是把她视为得力助手。
他把食盒递过去,着意叮嘱道:“一定跟夫人说,今后她可以下楼走动了。我一得空马上就过去,你让二傻多逗乐些乐子哄着她。”
巫鸩捧着食盒出了门,二傻活蹦乱跳地跟在旁边。昨天子享在一边,她没找到机会和妇绮说上话。现在天赐良机,她得赶紧去和妇绮接上线。
从庖厨到南轩要穿过几条巷子,经过司工署后面的时候,巫鸩往里面看了一眼。亳城官署都是四合院规格,院子挨院子,在外面啥也看不见。她翻了个白眼,周族宗子精明着呢,回头再去找。
拐出巷子,巫鸩向着高高的南轩走去。从南轩往西是一大片平坦的广场,各官署往来办公和入宫的人都把马车停在这里。有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这一片车马行列中,车上端坐着身穿白袍的巫女。
车停稳,巫红无视跪在地上当踏脚的羌奴,自己一甩袖子跳了下来。等候已久的小寝官陪笑上来迎着,巫红不耐烦听这些场面话,只斜了他一眼。小寝官立刻闭上嘴伸手引路,不料半晌却不见大巫祝动步子。
“大巫祝,您请这边。”
小寝官一抬头,见巫红颦眉立目,定定地看着他身后。他赶忙也回头看,后面只有一些等候的车马,再远点就是广场尽头的那座南轩。除了一条狗和一个人模糊的背影,也没啥奇怪的。
“大巫祝?”
“额,走。”巫红揉揉眼,暗笑自己大概是看错了。
另一边,巫鸩带着二傻上了南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