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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姐妹(二更)

    妇纹对子享行礼如仪。一低头,一缕不听话的黑发滑了下来。

    “今夜不知怎的心里老不舒坦,睡不下——我能出去走走吗?”

    那缕黑发在她脸颊旁飘来抚去,子享恨不得伸手去帮她挽一挽。对方又问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在询问自己这个看守的意见,忙回答:“啊,好好,我也是怕天热你不好安歇。”

    妇纹点头谢过,缓步走了出去。那只白狗倒不认生,一直撵着她那拖地的裙摆摇着尾巴戏耍。子享忙不迭的拽住狗,一边伸手扑打着庇檐下的案塌:“夫人您坐。”

    “谢谢大人。”妇纹淡淡的,依旧站着朝东边的大泽望过去。

    “别叫我大人,夫人小食用得可好?”

    “多谢大人费心,您的厨艺一直那么精湛绝伦。”

    “叫我子享……咳都是人夸的,哪有那么好。只是今日宫内有夜宴,送去的食材多了些,我记得夫人身子弱,做好的和羹便先叫人送来给您了。那些奴婢没有偷吃吧?”

    “没有,您费心了。”

    又是半晌无话,只有风声吹过檐下才发出一些响动。子享搜肠刮肚找话说,说了几个都不见妇纹有什么兴致。

    正没办法,忽一眼瞥见呼哧喘气的白狗,他立刻高兴起来。牵着狗跟绮夫人显摆:“忘了正事了,夫人您看,这是我上午捡到的一条狗。这狗品相一般倒是挺通人言,我特特带来给您开心的,你看啊。”

    子享往狗身前一坐,伸出手叫道:“手!”

    二傻吐着舌头呼哧呼哧,不理他。

    子享瞪它,一边把手摇得更快:“手!给我手!”

    二傻扭头换一边喘气。

    “这笨狗!手!手!”

    二傻干脆趴下喘气了。

    “这笨蛋!白喂你那么多骨头了!”子享面红耳赤,恨不得立刻把这狗剁吧剁吧煮了吃。不料妇纹反倒笑了起来,扶着膝盖跪坐下伸出手道:“手给我。”

    一只狗爪子和一只人手掌一起向她伸过去。纹夫人一愣,扭过脸咯咯笑得更欢了。

    二傻鄙视地瞪了旁边那胖子一眼,把自个的爪子缩了回去。剩下子享伸着一只手僵在那,半晌才赶紧收回去假装挠痒,嘴里还悻悻给自己找补着:“这……这狗还蛮聪明,知道要讨好谁……”

    “狗也有灵。先夫活着的时候也养过两只狗,他总说狗能分辨出人的情绪、品性,能闻出这人危不危险。这只白狗看上去体格不错,怕不是条野狗,是谁里养的护院犬吧?大人在哪里捡到的?”

    子享听见“亡夫”二字有些紧张,见问连忙岔开话题道:“这不是要提前开大市嘛,庖厨要提前准备各色肉食。今天早上我到北门去见了几个给庖中供应牛羊猪肉的养户,挑拣完了准备回来的时候见这狗一直跟着我。本想宰了做个狗腿脯子,没想到这狗能听懂人话,我就想着送来给您当个陪伴,也能解解闷……”

    正在抚摸白狗的纹夫人手一顿,半晌低声道:“谢谢。”

    她起身示意子享到一边塌上坐下,此时楼下的庭燎燃的正亮,夜空中也逐渐开始闪烁繁星。妇纹坐正之后歉意一笑:“抱歉,我这里的酒水都是你送的,也不好再拿出来招待你。”

    “说哪里话,夫人喜欢我再送就是。”

    一阵沉默,妇纹垂下眸子:“多谢大人的酒。靠了它,我总算能睡得久些。梦里也能多和亡夫待上些时候。”

    又是“亡夫”!真不知那小王有什么好的,都死了五年还让纹夫人惦记着走不出来。她原本是支莹润的羊脂玉簪,眼下却褪了光泽成了一支干巴的古簪。子享看着她,舌头好似断了一截,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

    五年前,子朝将妇纹秘密押送回来的时候,她是存了死志的,亳主子画不得不派了许多人才看住她。送来的饮食,都是怎么送来怎么拿回去。

    为了求死,妇纹使了各种办法。闹到后来,亳主亲自上到南轩,不知和她说了些什么,妇纹从此安静下来。日子一长,宫内渐渐都知道南轩关了一位夫人,只是不知她的身份。

    子享是知道的。他受令看管南轩,却渐渐发现自己和妇纹一样是个异类。时间久了,有些事自然也就知道了。

    只是他不愿意按照小王妇的规矩称呼她,总是执拗地称她纹夫人,似乎这样以来就抹去那个小王的影子。

    但是这不可能,自被虏来的第一天开始,妇纹就沉浸在对小王的思念中不肯醒来。子享真是想不通,那小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能在死后还占据着这个美人的身心。

    不就是做了个小王嘛!都是王族多子,我还是大乙成汤的血脉玄孙呢!子享很是不服气。他见今儿个妇纹的心情还好,便想赶紧找个什么聊聊,好多呆一会儿。不等他想出来,妇纹倒是先开了口:“今夜突然很想姐姐。”

    子享愣了一愣,问:“就是嫁与器族公子的那一位?”

    “……对。我们姐妹俩,一个嫁给小王,一个嫁与器族长公子。”夫人掩住嘴,涩涩地说:“她替我殉葬,是想让我活下来。可是我这么活着,跟死了没两样。”心死了,人活着也是像是死。

    不好,话风不对!

    子享听得汗毛直立,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小王和子画的事!夹缝求生几十年,子享觉得万事只有活着才最要紧!他连忙打岔:“说起来,我还不知道您姐姐的名字。您叫纹,您姐姐叫什么呢?”

    纹夫人长长的睫毛覆了下来,一点晶莹的光芒一闪而过:“四种衣料,绮、纹、罗、纱,她叫绮。”

    眼见纹夫人又消沉了下去,子享干着急没办法,不由在心中骂道:那位死了的殷商小王,你要是真有良心就托梦给纹夫人赶紧让她忘了你吧。看看把她都熬成什么样了!

    他在肚子里把“已死”的小王骂了个够。在外城,弃莫名其妙地打起了喷嚏。

    南邑猪十三家中,姬亶还是没有回来。木头絮絮叨叨睡不着,弃听得不耐烦,又接连打喷嚏,干脆端了半支火烛出屋坐着。一出来,只见巫鸩坐在檐下,一支胳膊撑在蜷起的右腿上正看着他。

    弃走过去:“还不睡。”

    巫鸩揪住他坐下,下巴往他膀子上一搭,问:“这么久了,你从来没跟我说起过妇纹。这会儿反正,说说好不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不是突然起意。你想,过几日我潜进南轩去救妇绮,总得说些什么让她信我才能跟我走。如果我对她妹妹妇纹很熟悉,那她听了才会信是不是。再说,我也想知道妇纹是个怎样的人。”

    明知死者不是丈夫,为保守秘密却自愿走入陵墓殉葬,这得是个多坚强的女人。

    弃哽了一会儿,看着她问:“我说了,你保证不恼?”

    “不恼。”

    “好吧,也是该告诉你的时候了。”弃一只手轻拍着巫鸩,一边慢慢回忆:“纹儿和绮儿是姐妹俩,纹儿是妹妹。她很白,眼睛很大,个头也高。她平时看着挺柔和一个人,其实心志坚定着呢。她很喜欢喝酒,酒量比我都好……”

    繁星退让,明月初升。一轮皎白光轮挂在亳城上空,在同一片月色中,内城和外城两处的人们回忆着同一对儿姐妹。

    只不过外城的俩人并不知道,他们谈论的那个“妹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