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邑南郊,已经进行到的社祀被熏育人突然打断,城外一片哭喊尖叫之声。
巫鸩站在祭台上远远地盯着,一直等舌被一个熏育人纵马踩倒,这才转过脸来看着手里刚割下的头颅。她捡起一块被踩烂的破旗子把这颗还在往外渗血的脑袋包好,一边往背上系,一边抬脚踢开那脑袋原先的主人。
没了头的尸首闷闷地飞了出去,一半耷拉到了台下。软绵绵的胳膊垂下来,正拍在台下一个男人脸上。那人怀里正搂着一个男孩,被这一拍吓了一跳,没好气地一推,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巫鸩跳下来踢了他一脚:“笨蛋,跟我走!”
原来躲在台下那男人是弃。
刚才,巫鸩抢在熏育人马即将接近人群的时候高声宣告行刑,接着熏育人杀到,众人乱作一团,没人注意到台上。巫鸩立刻动手杀掉了早已选好的替身——那个按住弃的小巫还在窃喜自己能帮助大巫女杀牲,接着就被一钺劈下了脑袋。
弃低着头等死,忽觉脖颈一松,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喷了一头一脸。巫鸩一拽他:“脱掉巫袍!滚下去!”弃胡乱扒拉着身上的衣服,伸手抹了一把脸,擦下来的居然是血!他一抬头,错愕地发现方才按住自己的那个小巫,肩膀上只剩一个缓缓喷血的腔子。
他抱住小五滚落台下,身上脱得只剩一件无袖葛布深衣。小五被吓到了,木愣愣地不说也不动。弃一边唤他,一边打量着四周。就见人群外缘烟尘滚滚,层叠的黑影起伏颠簸着向人们碾压过来。然后就是一片骨折肉断声,孩子的哭叫,妇女的哀嚎声此起彼伏,战马的嘶鸣在其中格外刺耳。
“活捉公类!!”
随着薰育单于的一声叱令,十几骑战马越出烟尘直奔祭祀台而来。马背上的熏育人嘴里呜啦啦怪叫怪嚷,双手都松开缰绳弯弓搭箭。而公类正在祭祀台西边安排众人撤离,身边挤满了惶恐哭叫的百姓,戍卫们压根到不得近前。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熏育人的弓已经拉成了满月。
接着就听得一阵嗡嗡之声犹如劲风吹过草丛,第一批长箭先向上疾飞然后迅速下落,最后恶狠狠地落在公类前方的人群中。惨叫哀鸣声应声响起,人群立刻矮下去一小片。露出了满脸错愕的公类。
“这……怎么回事?”
弃看得目瞪口呆,巫鸩从台上跳了下来:“快走!”她一脚踢过去,弃连忙背起小五跟在后面。俩人混进人群中往东边逃去,弃边跑边问她:“城门在西边!”
“这城不能要了,快走。”
巫鸩头也不回,后背上裹着的那个包袱渐渐洇出血来。弃伸手把她扳过来面对自己:“你干了什么?”
“等会说,走!”
“到底……熏育人怎么会来?”
巫鸩一把推开他,一支流箭歪歪扭扭飞过去,无力地落在地上。四面都是摔倒乱滚的人群,巫鸩按住弃在哀嚎声中穿梭。小五趴在弃的背上不声不响,活像一截木头。
“绕过这里,东南方向有一座高岗,到了那里就安全了!”巫鸩一面说,一面伸手拨开人群。好容易挤开一条缝,有个黑胖妇人却正挡在前头。那胖妇的孩子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此刻正揪着自己的头发尖叫不已。弃怎么使劲都推她不开,反被这疯妇揪住了衣襟撕扯起来。
“孩子!孩子!我的孩……”黑胖妇人忽然松开他,捂着喉咙倒了下去,在自己的血泊中抽搐几下不动了。巫鸩收回铜锥,在衣服上擦了擦,瞥一眼弃:“走。”
弃跟着她,挤出不远,他开口说:“你没必要杀她。”
没有回答,巫鸩忙着躲避地上哀嚎的伤者。弃回头看了一眼祭台处,只见戍忠终于带人护住了公类。四名右卫把公类围在中间,向南城门撤去。几个人一步一绊,拔起脚来就没地方再放下去——满地蠕动着受伤的百姓,一不留神就得踩到尸体和伤者。
哀嚎声、祈求声、熏育人的高呼嗤笑声混杂在一起。把公类气得浑身发抖,也不管戍忠的阻拦,挺直了身子高声喝道:“单于咸!!薰育一向只是要粮要肉!此次为何如此蛮横!坏我社祀!伤我众人!”
话声刚落,熏育人的回答就到了——一群长箭不管东南西北直扑下来。邠人们登时又是一阵哭号,有几支流箭飞向东边,弃急忙搂住巫鸩滚到一边,小五从弃背后滚落,也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弃赶紧去抓,巫鸩一把拽住他:“顾不得了,走啊!”
小五抖抖索索从膝盖上抬起半个脑袋,看了一眼四周就又把头埋了下去,兀自蹲在地上发着抖。弃要扑过去拉他,被巫鸩拽住,再挣,再拽。
“放手!我不能丢下他!”
巫鸩死死拉住他:“熏育人已经进城了!再不走,一会儿两面夹击你就死定了!”
弃猛一拽,巫鸩一个踉跄扑倒在他怀中,但马上又被弃推开了。他攥着巫鸩肩膀质问:“你怎么知道熏育人进城了?”
巫鸩指了指他身后。弃回过头,只见南城门处,两扇粗木城门大敞大开,鱼贯而入的众人不断被流箭射倒,门洞内一片金石相撞的厮杀声。再看城墙顶上,几名散发纹身的熏育汉子正挥舞着石斧长矛跟邠人左卫打在一起。另有几个熏育汉子则把住城墙,冲着城下不断射箭。
“再过一会儿还要焚城。”巫鸩被抓疼了,一甩膀子怒道:“满意吗?”
“你……”弃倒退两步,看看城门口哀嚎的邠人,又转回头看着巫鸩。他深吸了一口气:“是你把熏育人找来的?”
“我是在救你!”
“用一座城的人命来救我?”
巫鸩扬起下巴直视着他,那沉默就是答案。只要他能活着,就算倾覆一座城又如何?
可是她没有说出口,身为大巫女的尊严不肯向那点刚萌发的爱意低头。
哭喊、哀嚎、血泊……这些无比熟悉的场景包围着弃,不断提醒着他:就是你、还是你、都是因为你。
他心跳加速,眼眶发热,热得看一切都有些模糊了。弃张开嘴想说话,却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二人一起往城门处看过去,只见公类双手高高举在空中愤怒地挥舞着,在他面前,戍忠缓缓地倒了下去。
城墙上响起了熏育人的怪笑,似乎是为了配合他们,城中不知什么地方远远地冒起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