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祭祀的小巫队伍凌乱起来,有个小巫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使劲要往前面挣。舌看了一会儿,抬起左臂比划了个手势,紧跟在他身后的亲兵会意,立刻吹响了口哨。
这声音并不出奇也不算太响,但立刻有不少人从观礼的人群中挤出来向小巫们靠近。
未等这些人包抄过去,台上的巫鸩发出一声清脆高唱,手中短刀落了下来。
寻常铜刀都做飞脊刀头,且刃口单侧善砍不善刺。可巫鸩手中这把却出奇的锋利,能刺能割。她动作娴熟,短刀在牛脖颈旁一刺即出,血并没有立刻喷出。牛和四周的人还没反应,巫鸩就又下去一刀,这一刀下去不再拔出,而是发力往回一拉,牛脖颈下立刻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
白牛这才觉出痛来,蹄子乱刨喉咙里咯咯作响想要挣扎,巫鸩高叱一声,四个宗人把绳子背过肩头向四个方向狠命奔去。白牛哀嚎着被拽成个大字形轰然倒地,鲜血如泉涌一般倾泄而出。
四下一片寂静,连舌都被这一幕勾去了眼球。白牛四蹄不停的抽搐着。台上公类这才反应过来,举起手中铜爵高唱祭词:“社土庇佑,赐我受年!”一面将铜爵向台上泼出,浓郁的篦酒香味顷刻间便融进了牛血的腥甜里。
众百姓瞪眼半晌,这时才方如梦初醒,赶紧纷纷跪下一起叩首。那些乔装改扮的殷兵站在原地显得极其突兀,舌做个手势,又一声哨响,这些人散入人群中跪了下去。弃见巫鸩完全无碍,这才乖乖走回去。小巫队列再一次恢复了秩序,旁人也再一次分辨不出谁是谁。
这一切都被巫鸩看在眼里,狰狞的面具挡住了她的表情。台下的人目光也变了,觉得这个巫女如此脱俗,天地之间没有什么琐事会与她扯上瓜葛。然而,不等他们感慨完毕,巫鸩又慢慢地走近了白牛。
献牲可不是只杀死牺牲便罢。她注视着牛血的喷涌,待血液快要放干之后才不徐不疾地开剥牛皮。牛已经被宗人们翻了过来,巫鸩无视白牛哽咽似的微弱挣扎,换过一把略大的铜刀,以牛脖颈的横切口为开始,沿着肚子中间飞快一刀破开,一直割到尾巴处才停手。
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最好的屠夫也做不到如此流畅。巫鸩又拽又拉,白色皮毛下很快就露出了白森森带点粉色的牛肉。再不一会,整头牛就变成了一个牛头和一堆肉山。舌看得毛骨悚然,他突然有种错觉:这巫女剥人皮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么熟练,这么冷酷。
一定要杀了她,这巫女以后会是个极大的威胁。舌在心里又记上一笔。
祭台上鼓乐重新鸣奏起来。公类点燃了柴堆,牛头和牛皮被扔进去灼烧。混合了焦臭和馨香味道的淡蓝色烟雾弥漫开来,四周百姓山呼社土庇佑,各个情绪高昂泪流满面,祭祀的氛围达到了顶点。欢呼声、钟管鼓埙声、吟诵祭词声、牛羊悲鸣声一起爆发,大合唱一样铺天盖地。
然而弃却一点没被感染,他被夹在队伍中不由自主的向前行进,只觉像是在一堆石头暴雨中缩头躲命。
助祭的宗人队伍缓慢行进,而巫鸩动作飞快,等弃接近她的时候,牛羊都已经被她殉杀完毕。前面的小巫挨个上前,或助她剥皮分肉,或为她递换工具,总之每个人都分担了一项任务。
轮到弃前面那人时,牺牲已经全部收拾停当。巫鸩看了那小巫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弃,略一点头,示意他俩跟着自己走。弃学着前头那小巫的样子,低头端着陶簋站到巫鸩身后。巫鸩整理着袖子,三人站在祭台一边。
礼乐已尽尾声,整个祭祀就快要结束了。巫鸩仰头看着天,高高的羽冠面具遮住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终于,最后一声石磬的余音消散在空中。台下众人知道祭祀即将礼成,便纷纷站立起来,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姬离尘走至台中,双臂一张大声道:“礼成~~~”
“慢!”
“慢着!”
巫鸩与公类同时出声,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舌刚才听见姬离尘喊礼成的时候已经举起了手臂,人群中的殷兵们也悄然向祭台围拢过去。结果巫鸩和公类一起叫停,舌有些紧张:怎么回事?眼看巫鸩要揭穿亡人的身份,公类凑什么热闹?
不行,得先下手。舌看向祭台,此刻那上面起码有十几个人,到底哪个是亡人??
他对姬芝道了抱歉,悄然走下观礼台。传令的亲兵尾随其后,两人挤过人群,向着祭台艰难靠近。散在人群中的殷兵也围着二人祭台靠拢过去。
台上,公类对巫鸩敛容一礼:“请巫女大人稍等,祭祀还没有完成。”他转身面对众人,洪亮的声音响彻全场:“今日举行加祀!还有一个牺牲未献。”
礼乐止了,舞蹈停了,台上的群巫愣了,百姓们面面相觑。还有牺牲?两牛四羊配以新麦郁酒,祀社的惯礼就是这些啊。还能有什么?
“加祀……”有年长的老人捋起胡须:“这可是不多见。”
“是殉狗还是殉猪?”年轻人都踮起脚往前瞅,只见那祭祀台后,拥挤在一起的左卫队伍中分开一条小路,有什么东西被牵着从中间走过去。
老人摇摇头,稀疏的眉毛扭在一起,像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情小声说:“只怕不是牲畜……”
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地注视着左卫队伍里的那条小路。路的出口直通祭祀台,那个戴白羽面具的巫女正站在台前的血泊边上和大宗伯交谈。二人似乎有些争执,少顷,大宗伯平揖一礼,巫女像是妥协了,转身走上前来等着。
那祭品似乎不好运送,几个宗人连拉带拽才走出左卫的包围圈。众人踮起脚尖使劲打量,有的嘴巴长得老大,终于有眼尖的先瞅见了,立刻兴奋地大叫起来:“是人!是人!人牲!!”
要杀殉人牲!
众人轰的一声,兴奋的、畏惧的、兴奋加畏惧的,什么情绪都有。周人淳朴,邠邑又多有羌人部族,所以祭祀时很少殉杀人牲。除非战俘太多或者遇到旱涝大灾,一般不用人牲祭祀。今天是怎么回事?
那扭动着的人牲被困扎得像个线团,只有两条腿可以勉强迈步。即便这样也挡不住他的挣的动作,牵引的小巫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团团围住才将就能制服。弃戴着面具看不真切,姬离尘远远看见他和另一个小巫站在那无所事事,便叫他:“你,去用陶簋承接牺牲头颅。”
弃这才低头端着陶簋往前走。
此时人牲也被带到了巫鸩面前。几个宗人按着脑袋把他压在地上,巫鸩打量一下,看上去极其瘦小的一个人,嘴里大概是被堵上了,呜里乌拉的声音听不清楚,大概是不想死。
人牲不算人。巫鸩全不为所动,伸手揪住人牲乱蓬蓬的脑袋往上拽。此人牲需要行伐祭,伐就是砍头,她得先掂量一下这个脖颈的粗细程度。哪知这人牲出乎意料的轻,她往上一提,一张青肿变形的小脸就从打绺的肮脏头发里露了出来。巫鸩一顿:“小五?!”
“小五?”这下弃也看清楚了,手一松,陶簋掉在地下哗啦一声碎成了八片。
他冲上来两脚踹开了那几个小巫,一把抱住五花大绑的小五:“小五!小五你怎么样了??!”
就在弃抢过小五的时候,舌终于带着手下挤到了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