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咸一生都得意于自己掌控人心的能力。然而人毕竟不是神,不可能真的算无遗漏,派巫红去胁迫巫鸩就是他犯下的一个极大纰漏。从这时起,一切都开始失控。
巫鸩一个人离开了宗庙。走至前庭,姬离尘正和一位殷人行长说话,她认出那是被老虎吓傻的歪鼻子行韦。姬离尘瞥见她过来,略移了一下身子挡住行韦的视线,巫鸩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南城外明日将举行社祀,邠邑人一大半在南边凑热闹。东城今日又有大市,相比较而言,西城外反而安静得多。
穿过街巷走出城门,巫鸩全不理会身后有无人跟着。她越过那些开垦平整的田地,沿着溪水拐进密林,一直爬上一处稍高的山岗才停了下来。外面阳光毒辣,林中却阴暗幽凉,太阳被层叠茂盛的树冠挡在外面不得入内。
她走得热了,便捡了一块溪边的大石坐着。溪水叮咚流淌,巫鸩扯掉绑着鞋履的皮绳,把脚伸进溪水里降温。冷冽的流水冲撞着那双雪白小脚,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她舒服地长出一口气,静静地等着。
林中并不寂静,各种鸟啼声高低婉转唱和不停。巫鸩等得不耐烦起来,便伸手在左臂袖子里一扯,拽掉了臂铃里封着的胶泥。然后她轻轻一抖左臂,叮当~臂铃发出了一声欢快脆响。巫鸩慢慢挥动左臂,铃铛愉悦地响了起来。
密林外是大片的平整田地,如果有人这时候站在田里往林子那边看,就会惊讶地发现那林子四周居然起了雾。
只不过农田里没人,围绕着林子的那一团灰色也不是雾——那是成群的飞鸟。
鸟群越聚越多,犹如扑火的飞蛾一般绕着林子转起了圈。圈子越绕越大,越升越高,渐渐地,远处城门口也能隐约瞧见了。巫鸩对这些叽喳声置若罔闻,一边懒洋洋地踢着溪水,一边摇晃着铃铛操纵群鸟越聚越多。
终于有人被这铺天盖地的鸟叫声吵烦了,大叫一声:“行了,行了,我来了。”
巫鸩猛一振臂,两声,飞鸟漩涡四散飞走,不一会儿,空中就干净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巫红从树上跳下来,黑色兜帽在她身后一甩。走到溪水边,她一弯腰把巫鸩的两只脚从溪水里捞了出来。
“还是这么贪凉。”她扯掉兜帽给巫鸩擦干双脚。
巫鸩踢开她,自己绑好鞋带站了起来。一仰头,先白了对方一眼:“还是那么傻高。”
二人对视片刻,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巫族分为两大巫众,大巫咸带领咸众入殷勤王,大巫朋带领朋众在玉门山修行。所有族人都要在山中修行到一定岁数再由大巫决定去留,由于大巫咸不在山中,大巫朋便定时将族人们的各种考核成绩发往殷地,由他综合对比之后再决定每个人的职务任免。
其实巫族采取的这种考核对比已经是当时最好的评估方法了。但这样的考核只能反应一个巫师的行术能力,无法显示其人的性格癖好。所以大巫咸只知道巫红是与巫鸩齐名的佼佼者,却不知道她和巫鸩曾有过一段过命的交情。
此刻,他派来的执行人和被执行人亲热地坐在一起,完全没把那句“务令其遵命行事”的命令放在眼里。
“你跟了我多久?”巫鸩揪下一朵开得很嚣张的蓝紫色花朵。
“久到足够把那男人看个清楚。”
巫鸩扔掉花:“你对弃做了什么?”
“弃?”巫红挑起一边的眉毛质问道:“他跟你说他叫弃?别告诉我你信了。”
巫鸩没有回答。
“这人的谈吐、举止自带几分贵气却也处处显得滑头。我想不通一个人的脾性怎么会这么分裂,就对他施了招魂术。”
巫鸩没有做声。
“我承认有赌的成份。招魂术只对失魂的人管用,如果没用那就是我猜错了。还好,我只错了一半。”
巫鸩没有说话。
“他不是全然失魂,是丢了一半魂魄。另外,他叫子弓,那个‘死’了几年的殷商小王。不是你说的什么弃。”
巫鸩低下了头。巫红盯着她看了片刻,神色渐渐变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依旧是沉默,这已经说明了一切。巫红站了起来,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她:“鸩,别跟我说你动心了。这男人可是个大麻烦,你不能碰。”
“我没有!”巫鸩霍地站了起来。她比巫红低一头,此刻却把个子昂得老高:“我只是可怜他,想收留他做个奴仆。”
“让殷商小王做你的奴仆?姑娘,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巫红气乐了,原本想趁机来找巫鸩玩几天,没想到摊上这么个破事。她满以为巫鸩自有打算,这才对姬离尘隐瞒了大巫令。可现在看来,这丫头压根就没认真考虑过后果。
那能怎么办呢?自己就这么一个朋友,总不能看着她去死,帮着糊弄呗。
巫红叹口气,抓住她的肩膀往下一按:“祖宗,坐下说说打算,这事总得圆过去。”在巫鸩拒绝的话没出口之前,她又补了一句:“要不然我就执行大巫令——盯着他的人可不少,我稍微放个风出去他就死定了。”
巫鸩恶狠狠地坐下来,气鼓鼓的小脸粉白可人。巫红看得心头痒痒,一把搂住她把那一头青丝揉得稀乱,一面嬉皮笑脸地说:“行了,这就当你报答我了。说吧。”
“滚开,你不怕得罪大巫咸?”
巫红哼了一声,满脸都是不屑:“当年的我的确会怕,那时我太小了没法反抗。可现在咱们已经长大了,而大巫咸却还以为我们是孩子,还以为他还能掌控一切。真可笑,他们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这天下将由我们主宰,不是他!”
她抚平巫鸩的头发,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叹了口气:“我再也不会让他欺负你了。”
这番话勾起了二人共同的记忆,巫鸩任由她抱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俩个巫女商议该如何保住弃的性命时,舌正反复回味着大宰的话——“杀了他,把头带回来。”
“邠邑社祀时,他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