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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撤军

    称王,好大的口气。

    弃没有嘲笑他,反而认真了起来。他站正身子,认真地问:“你识字吗?”

    “宗伯曾教授一些,不算精进。”

    “那你知道王字为什么没有头吗?”弃伸出右脚,在斑驳绿色的黄土地上向左斜划了一撇,然后向右再一捺,最后在这个篱笆样的笔画中央和底端划上长短两道横线。

    姬亶两手端起,自信地回答:“因为这代表为王者聪睿智慧,端拱而坐。”

    弃摇头:“不,这代表要王者无情断义离亲远众,犹如一具无头之鬼!”

    什么?姬亶吃惊地看着那个字。

    弃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慢慢向前走去。那个王字被他踩得模糊一片,弃却一点也不在意。

    “我曾在大邑商数十年,所见所闻甚多。为王者虽然勤于敬天事鬼,对人却冷酷无情。为了作王,可以兄弟相残、可以夫妻反目甚至可以杀子灭口。因为他若不如此便无法坐得稳当睡得踏实,也无法称王治这天下!王,不过是端坐庙堂之上的可怜之人。无人敢亲,无人敢信。公子,真的愿意做这样的人吗?”

    槐树上的夏蝉忽地鸣叫起来,先是怯生生低吟几下,随后陡然放大,欢唱起来。嘶鸣声横在二人之间,姬亶沉默地看着地上那个被踩烂了的字,忽地蹲了下去。弃看着他把王字重新写得清楚,然后在字的顶端轻轻加上一条短横。

    “这是何意?”

    姬亶抬起头,一只手向上平举:“弃大哥,小子不知仓颉造字如何精妙,只知世间一切无不以天为准则。就好比稼穑,春耕夏播秋收冬藏,逆天耕种便会绝收断粮。小子想,为王者若能以天为约束、尊天顺时,那么天也会眷顾王者,使万民归顺拥戴,不至远众端拱。”

    少年人眼中的熠熠神采让弃心中一颤。多么熟悉,像极了当年一腔热血的自己。年少时他也曾相信命由己定,也曾认为只要自身努力修行便可安民治下,可实际上……

    弃不忍心再笑,上前扶起姬亶:“说得太远了,我一个流亡之人管什么庙堂天下。邠邑若能收留小五保他安稳一生,弃愿将铸术倾囊相授。”

    姬亶大喜,冲弃拱手再拜:“亶以周族宗子的身份保证小五此生衣食无忧。待他长大,田亩牲畜全与我族中小宗同等待遇。”

    弃点头,问道:“好。那么陶漆骨铜,不知公子要习哪一门?”

    “自然是铸铜。”姬亶捏紧了拳头,手心出汗。

    “铸铜的根本在于铜锡铅三样,不知邠邑附近有无矿产?储量如何?是已经冶炼成锭成片?还是原矿原石?我得心里有个数。”

    姬亶一愣,他志向再远大也不过是个没有出过西北的少年,压根不知道铸术里还有这么多道道。邠邑民风淳朴,没有大邑商那样的王室铸铜坊,连烧陶制骨都是私人经营。莫说铜锭铅锭了,怕是连矿石都不多。这还铸什么器?

    更要命的是,这事还不能跟父亲讲。公类一向谨小慎微,姬亶不确定公类会不会支持自己。正琢磨着怎么办,远远的听见有人叫他:“亶公子!亶公子!快快回府!”

    二人一起扭头,原来是木头。他跑得衣襟鼓起,活像一面被风吹起的大旗。到了近前,木头一个急停,差点撞在姬亶身上。姬亶赶紧摸着后脊梁给他顺气:“缓缓气慢慢说。”

    “哎呀不能慢了!”木头满脸通红,五官都挤到一块了:“殷军要开拔!蒙侯已经先走了,公类叫你快回去!”

    姬亶和弃对视了一眼:蒙侯走了?

    商人有汤刑,素来以严苛峻法治国。在大邑商,人往路上倾倒灰土就会被砍掉手脚。军队里的律令就更严苛,由于各级将官都由大小族长贵族担任,所以但凡有一丝不听商王律令的举动,轻则严斥惩罚,重则扑杀全族。

    但再严酷的律法一遇到亲族儿女便也没了威慑作用。蒙侯一听说儿子在马羌遇挫可能遭祸,便把什么律法全都抛掷脑后,点齐殷军便要离邠奔马羌去。

    殷军的离去非常突然。从宗庙出来还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殷军营地基本上就空了。左卫秦急匆匆跑来侯公府,一下马车先看到了东门塾内巡查的戍忠,不由有些惊讶:“怎么?戍忠大人你没跟亶公子去?”

    戍忠没说话,示意他先进门塾来。侯公府大门颇为宽广,东西各有一宽阔门塾,以为侍卫门人之用。两塾当中的宽度可供一辆双驾马车进入。左卫秦刚进得东塾,就听得一阵马嘶喷鼻声,一辆四马战车嘎嘎吱吱驶了出来。御者一身殷军装束,旁边的主位上跪坐着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

    等车厢尾部也驶出大门,周族的几位大夫官员簇拥着公类和姬亶走了出来。那殷人军官喝停马车,也不下车,就在车上倨傲地对众人略一施礼道:“诸位请留步,蒙师的吩咐舌已传达到,这就启程。望旅邠尽快振旅聚兵,两日内定要赶到马羌。”

    就这么两句话,被他那嗓音说得刺耳异常,腔调忽高忽低没个准数。左卫秦听得头皮发麻:又是这个公鸭嗓子。

    若论爵位,舌是“亚”位,要比公类的“侯”位低一级。原本是不能高踞车上回话的,但这不里是大邑商,舌完全没把这边鄙小邦放在眼里。更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办,这会儿事一点都不想和这群农夫应付了。

    公类倒是浑然不觉被怠慢,连声道左射亚辛苦,还请略等片刻。舌更觉不耐烦,战车不比乘车,没有顶棚遮阳,现在阳光正毒,车驾又没在树下歇凉。这大日头底下多呆一会都能把身上晒出烟来!偏这农夫还要墨迹!舌焦躁不安,恨不能马上甩缰离去。

    正心焦不耐,忽然从门道内转出一个女子来。一身水红色裙衫略一旋转,羽毛一般轻盈地飘至公类身边,女子垂下眼眉,两缕乌亮发丝滑落肩前,两臂上举托起一个红漆匣子。公类对舌道:“类一直感念左射亚对犬子的庇护,这点心意还请大人收下,权做粗酒之资。”

    红衣女子应声上前,将匣子举至车边,开口道:“请大人笑纳。”

    她的声音让舌一惊,连驾车的殷兵也忍不住侧目看过来。姬芝垂下眼睛,自己这嗓子从小就生得绵腻,若是刻意捏起喉咙来说话,没哪个男人能抵抗得住。她方才不过放出一点手段,这些殷人便先酥了一半身子,原来殷人也不过如此嘛。

    舌果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