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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土

    戈长老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在这么远的地方。

    如今是昭王在位第30年,那场血雨腥风已经过去了9年。戈不再是备受昭王宠信的器族大长老,羌人叫他老戈头,是一个在西土外追随羌人小族讨生活的普通老人。

    不过如今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就要死了——一支要命的铜箭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胸腔。

    戈长老轻轻吸了一口气,那支铜箭猛一耸动,剧痛从胸前直抵手足指尖。他翕动着嘴唇,挣扎着开始骂人——虽然挨骂的对象正在试图救他。

    “弃……你这个该扔的东西!因为你,我的族人、儿子……都死了……”戈长老圆睁双目,喉头哽得咯咯作响。

    挨骂的男人耷拉着脑袋。剃成羌人模样的后脑勺早已晒成了棕灰色,他的头埋得很低,只能看见满脸虬结的络腮胡须。

    爱骂就骂吧,弃一声不吭。

    几年前他曾跌落山崖,醒来后脑袋就不太灵光,什么都记不清楚。只隐约记得曾经有一尊巨大的铜鼎,再有,就是戈长老告诉他的那些事了:比如他俩是父子,比如他们原本是殷地的器族人,因为铸一尊享给后母戊的鼎触怒了商王,这才逃离殷地远遁西土。

    一阵风带起了小棚子前挂着的两片草帘,有隐隐的喊杀声飘了进来。老戈头住了口,一丝歪歪扭扭的血线顺着嘴角滴了下来。听了一会儿,他揪紧弃的衣衫:“是殷人……他们找来了!”

    尖锐的铜簇在老人的肋骨之间露着头,随着他的话语上下耸动。父亲不许弃施救,弃只能别开头不去看那可怖的铜簇。

    炉子里的木炭烧到了树结,“咯”的迸了一声,火花四射。小炉顶上架着的大口陶瓮正袅袅地冒着白烟,弃瞅了瞅那烟,知道再过一会儿瓮里散碎的一点儿绿矿石就会融成黄灿灿的铜液。

    他这么一走神儿,老戈头却忽抽搐起来。外面的喊杀声消失了,一股子难闻的烟味飘了进来。弃只觉得怀中分量越来越轻,似乎气息正从父亲身体里溜走。老人灰白的嘴唇张了又合,似乎竭力想说什么。

    弃连忙伏下身去谛听,那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要是被殷人被抓住,你就说自个是器族人,名叫弃。父亲叫戈,还有个弟弟叫幽……”

    “他们……殷人……是因为后母戊鼎才追来的……大鼎的事你千万不要查……逃……逃……”

    突然,老戈头的四肢一滞,整个人耷拉下来没了气息。

    又一阵烟蹿进来,焦糊味儿更浓了。

    弃摸着父亲的脖颈,许久才轻轻放下尸首站起身来。他提起一把石锤,抡圆了胳臂在棚内砍砸起来。

    棚里拌细沙泥土的料坑、半成品的泥模、烧成的陶范……不一会儿统统被砸得稀烂。弃砸了又砸,直到工棚里再剩不下一点儿完整的冶铸痕迹才停手。

    然后,他对着父亲磕下头去。一个、两个、三个,直到额头渗了血丝才直起身来。

    那张脸庞已经呈现出怪异的青白色来,紧闭的双眼再也不会睁开。弃一咬牙,决然站起身来冲着火炉走去。

    陶瓮还慢吞吞地冒着烟,弃用木棍夹起它来,里面的铜液已经融化,通红的木炭外覆罩着一层薄灰色。弃歪着头躲避瓮体蒸腾出的灼人热浪,一面将陶瓮举到了父亲头顶。他双臂直颤,陶瓮跟着抖个不停。

    又一股烟味儿蹿进来,喊杀声似乎又响起来了。弃闭上眼,两膀肌肉隆起老高使劲往下一斜,陶瓮里的东西哗啦啦倒了下去。

    哧啦~皮肉烧灼的焦臭味猛地蹿起,比外面的烟味儿更浓。戈长老的脸淹没在燃烧的木炭中,一片杂乱的灰红色混着些许明亮的铜液。灼热的亮金色沿着头颅缓缓流动,最后落在地上呲呲冒着烟向弃蜿蜒流去,

    弃倒退几步,踉跄着离开了工棚。

    父亲,休息吧。再不会有人认出你了。

    一出工棚,呼号砍杀之声忽地大了起来。眼前浓烟滚滚,昔日给他父子俩提供饮食的羌人小邑已经消失在火中。在那蹿天的烈焰中,商军士兵正在进行着一场屠杀。

    这些兵士效率极高:战车围在村外,先放箭射杀抵抗的青壮年,再由徙兵分成小队将村子分割成一块块进行清扫。羌人的房屋都是半地穴式的草棚子,跑不出去的妇孺都躲在自家地穴下发抖。殷兵推倒地上的木柱草顶压住出口,再纵火焚烧。浓烟倒灌进地穴,很快村子里就没有活人了。

    “天杀的殷人!”弃的络腮胡子不住的颤动。

    这里是西土边陲,远离大邑商范畴。这里的羌人接纳了他们,给了父子俩几年安稳日子。现在全邑人因他遭屠,自己却只能窝囊逃跑!

    不就是铸造一尊铜鼎时出错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商王怎么还这么不依不饶!再说就算如此,这些羌人又有什么错!弃一拳砸向木柱,拴在柱子上的一匹栗色公马吃了一惊,不满地喷了个响鼻。

    弃想解开马,偏那缰绳栓得极紧,一时难得解开。他正较劲,忽听一阵脚步声噗噗踏踏越跑越近。弃暗骂一声,抓起长弓箭菔隐藏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响。不一会,一个13岁的羌人男孩出现在土坡上,他两臂乱舞,嘴里不住地叫着:“大哥!弃大哥!”弃看得真切,来的是村头六叔家的小五。这娃娃平时就爱跟着他乱转,伶俐得紧。

    可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弃慢慢踅出来,一只手抚上弓弦。

    小五麻木地迈着步子,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了,只记得那些深深浅浅的红色。

    那红色从娘亲的脖子切口处往外喷射,溅在殷兵的玄色皮甲上。姐姐尖叫着冲上去抱住母亲,几个殷兵围住她,似乎很享受这羌女的尖叫声。小五颤抖着翻上矮墙,往下跳的时候正看见一个殷兵对着姐姐高高举起木杵。

    “咚!”木杵砸下去,小五掉在墙外。

    他哽着一口气,不哭也不回头,只死命往村外跑。可是逃没多远,一队殷兵就吆喝着跑过来了。小五立刻滚倒在路边尸堆里装死,耳听得脚步声过去了,这才微微张开眼。一抬头正看见隔壁家的小胖子趴在旁边看着他。

    “你怎么在这?快走!”小五抓住伙伴的手就跑。这一抓却觉出分量不对,回头再一看,自己抓着的是伙伴的半截身子。

    尸首大睁着眼睛,整个身子从肩膀处斜着背劈成了两半,脱出的内脏散发着青草似的味道。小五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向村外逃去。

    撞撞跌跌爬出沟渠,小五几乎是无意识地往村外的小工坊里跑。

    他喜欢那对铸铜镞的父子,尤其崇拜弃大哥。整个村子只有他们父子俩会铸造铜器,爷爷说他们应该是器族人,器族是被商王养在殷地专门铸造铜器的。弃又是个少见的大个子,所以小五一直认定他无所不能。

    现在看到弃,小五终于绷不住了。他嚎啕着:“弃大哥!我爹娘他们……”

    哭喊嘎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弃拉开了长弓瞄准了自己:“弃大哥……你……你要干嘛?”

    嗡的一声,长箭劈面射来。小五双膝一软,抱头跪在了地上。

    “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