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转过身来,果然是他!一如既往的藏青纯色长袍,青黑的腰带上系着同色的玉佩,面容刚毅,目光清冷,薄唇微抿,淡淡地看着我。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碰到未来的雍正爷,更没想到,那愤愤的一脚,竟然无巧不巧地踢到了他地方。低着头,垂着睑,眼珠飞快地转着圈儿,思索着该怎么应对眼前的状况。心里对那个看似老实巴交实际上满肚子坏水的奸诈小偷,更是气得牙痒痒。
一双玄色的暗云罗纹花色的鞋子,慢慢地踱到我面前,在两三步的位置停下,那清冷无波的声音再度响起:“低着头做什么,地上有金子捡吗?”
不低着头,难道直接面对你那足以冻死人的目光么?当然,这样的话我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对于他独有的雍氏冷笑话,我也无心去听,心思百转千回,想着都是同一个问题,该如何把眼前这一幕揭过去呢?或许是想得太过用神的缘故,我竟答道:“找能钻的地缝呗。”
“哦?”他的声音里明显有了笑意,“钻下去做什么?”
我无力地撇了撇嘴,脑子已经恢复的往日的清明,想了想,并不打算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疑惑地挑了挑眉,换了个话题,问道:“四爷怎么也在这?”
“也来感受一下盛世的风情。”他神色淡淡地将我那日在康熙面前的说辞拿了出来,似笑非笑地睇了我一眼,“顺便看看庙会。”
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没想到这家伙说话这么直接,一点都不给我留面子。不过,好在话题已经转移了,我也只好干笑两声,蒙混过关。
他顿了顿,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你刚想去哪里?”
“呃……”我眨了眨眼,摊了摊手笑道,“随便逛逛,走到哪算哪吧。”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便负手往前走去。我愣在那里,一时间搞不清楚他的意思,这算是让我跟着他,还是各自走各自的?
感觉到我呆在那里没有动静,他停下脚步,神色淡淡:“怎么?不走?”
“哦。”我应了一声,连忙小碎步地跟了上去,心里忍不住鄙视自己太没节气,被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就乖乖当起跟屁虫,这见风使舵的速度,怕是比刘翔还快些吧。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身边是匆匆的行人过客,身后是喧嚣的商铺集市,那一刻,我分明地感觉到,极动与极静矛盾的结合,那样繁华的热闹,竟与他,与我,格格不入。
胤禛的步子很稳,缓而不慢,双手负在身后,背影笔直笔直地,好像无论怎样的苦难,都无法压弯他挺直的脊梁。
看着眼前这个习惯一身藏青的男子,沉稳寡言,坚韧冷然,阳光洒在他并不十分高大的身上,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气度,仿佛,他生来就是高人一等,生来就是让人顶礼膜拜的一般。我不由心中暗赞一声,这通体的气质,也难怪最后,登上那个百官俯首、万民敬仰的位子的人,会是他。
可是,他究竟要去哪里?
四下张望了一番,他行走的路线,并不是往江宁织造府,反而像是往城外的方向。我踌躇了会儿,终是没敢开口询问,只好闷闷地跟着他走。
从人如潮水的街道往往走出,仿佛眼前的路也宽敞了几分;那巍巍的古老城墙外,一片水绿的稻田被窄窄的阡陌小道隔成平平整整的方块字。偶尔飞过几只墨色的春燕,叽叽喳喳的,摇摆着它那活泼的剪子尾,燕语呢喃,也似带上了江南越语的糯软,婉转间满是纯然与惬意。
三月里,正是雨霁风光、春风天气,更是播种希望的春忙时节。漠漠水田里,农夫们卷着裤脚,挽起袖子,弯腰弓背,认真地播种插秧,辛勤而愉悦地劳作着。
胤禛已经止了步,立在路旁的树下,那一叶叶娇嫩的新绿,拂过那刚毅的面,挺拔的身,偶尔有一片调皮地落在肩头,翻转着柔嫩的身子,像是在低声地撒娇,缠mian了须臾,在杨柳风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开,如翩跹的绿蝶,袅袅娜娜地落在那双玄色云纹罗靴旁。
站在他身后几步的地方,有一瞬的怔忡,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个在朝堂翻云覆雨、雷厉风行的未来国君,而是一个文采风liu的踏青才子。他平静地站在那里,眼底如一汪幽深的碧潭,看不清深浅,只是依稀可辨,那一抹浓重的绿意。
越是将自己埋得深的人,他爆发出来的炙热,就越是强烈,越是鲜明。难怪,当他经历了九龙夺嫡的残酷,荣登大宝的时候,手段是那样的激烈。他这样的人,本就是爱恨分明到极致的那一类。我胡乱想着,心底隐隐有些同情,他的身边似乎只有一个十三,而十三,却被拘禁在养蜂道里整整十年,直到雍正登基才从那里出来,染了一身的病。也难怪他对待八爷党,会这样的凄厉惨烈,甚至不顾史笔如钩。
胤禛转过头,看到我一脸神游太虚的样儿,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借着低垂的眉,掩去那复杂的神色,“四爷,怎么来这里了?”
他用那幽深而清冷的眸,定定地看着我,薄唇微微抿出一道上扬的清浅弧度,反问道:“你不喜欢么?”
“啊?”我瞠圆了眼,一脸的不可思议。
他挑了挑眉:“怎么,不喜?”
有些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心忧天下苍生、国家社稷的雍正爷,怎么还会有这份闲心来当导游?不过,无论他是不是真的想客串一把,对我而言,总是好事,毕竟,能体会一下难得的乡土气息,权当是重温前世的农家乐吧。想到这里,我不由笑开了颜,灿然笑道:“喜欢。”说着,便绕过他的身,往前快步行去。
身后,似有一声轻笑。待我竖起耳朵仔细听时,却又消失殆尽,以至于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有了幻听。
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我忽然止了步,回头朝他一笑,指着前面在泥里玩得愉快的孩子,问他:“你猜他们在做什么?”见他神色一怔,并未答话,不由笑得张扬了些,故作感叹地摇了摇头,道,“果然是锦衣玉食的公子爷啊,吃过的山珍海味数不胜数,把活物放在眼前,却是认不出几样来。”
他有些无奈有些好笑地看着我摇头晃脑的得意劲儿,倒是顺着我的话问道:“确实不假。那你说说,他们在做什么?”
“捉泥鳅呗。”心里却是暗自庆幸,多亏当年流行农家乐,自己曾看到过这一幕,拿出来在未来皇帝面前显摆一下,倒是十分好用。
他淡淡地扫了眼不远处在水田里戏耍的孩童,平淡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温意,笑道:“你对泥鳅倒是记得深。那日听了你的曲子,十三和十四可没少在我耳边叨念这事。”
想起那夜合唱童谣,十四醉酒耍赖的样子,我有些忍俊不禁:“十四爷跑调的水平,倒是不错,可比他的酒品好多了。”
他失笑地摇了摇头,也没多说什么,便径直往那孩子群走去。我诧异地挑了挑眉,想不通他突然过去做什么。
只见他和那群孩子低声地说了几句,有个孩子便取下身上的竹篓,递给了他。
我疑惑地看着他走近,又瞄了眼那只黑乎乎的竹篓,问他:“这是什么?”
“泥鳅,你不是一直念着吗?”他回答得十分干脆,“言乃心声,既然遇到了,便买一些给你尝尝。”
“呃……”我无语地翻了翻眼皮,风马牛不相及的两桩事,他也能揉在一起,这份想象力,实在让我惊叹。不过,买都买了,总不好退回去,本着不能得罪的想法,我笑盈盈地开口道:“那心尘就多谢四爷美意了。”
他的眼微微眯了眯,许是听出我摆明了不相信他的调侃意味儿,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容,说出的话,让我足足傻了好半天:“待会儿,可得想好,用泥鳅做点什么吃食。”
我瞠圆了眼,指了指自己,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该不会是让我做饭吧?”
“怎么,东西都替你买齐了,你就不能下厨房么?”他似笑非笑地睇了我一眼。
我眨了眨眼,像是在辨别他言语里的真实性,不由双手一摊,笑道:“如果有人敢吃,我就敢做。若是烧了厨房,可不要找我负什么责。”
“你的事,我会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