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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莫测

    李德全平静地走进亭子,声音堪比一潭死水:“回皇上,绛雪轩老奴已经命人收拾出来了,随时可以住上。”

    “那就好。”康熙满意地点点头,见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朕瞧你这么进出也不方便,有个落脚的地方,也好休息片刻。当然,你出宫也还方便,和下面的人说一声就行了。”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半响,才回过神来,低头道:“皇上如此厚爱,奴婢惶恐。可是……”

    “好了,别可是了。”康熙打断我下面的话,又转头对李德全说,“待会儿先带她去看看,看合不合适,有什么不妥的再改改。”

    几乎是无意识地被人带到了一座精巧端庄的独门小院前。门口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鎏金大字:绛雪轩。这里紧挨着御花园,或者可以算是御花园中为数不多的宅院。只是,就这么赐给我住了?

    回头看了眼身旁的李德全,上前轻声问道:“李谙达,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德全抬眼看了看我,声音还是静静的:“柳姑娘,这是皇上莫大的恩典。宫中也只有位分较高的娘娘有独立成院的殊荣。”

    我一听,惨白了脸,虽然知道他不会多言,但还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谙达,能否指点一二?心尘来自民间,对这儿的规矩礼数一点不知啊。”

    他状似赞赏地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复杂,想来是从来没见到这样奇怪的事情吧,想了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谨言,慎行。”

    我朝他福了福身,步履沉重地走进这个看似繁华殊荣、实则暗藏玄机祸福难料的院落,也走进了这座巨大沉默的皇宫,走进了那些明争暗斗纷扰错杂的生活。

    李德全静静地看着那道缓缓而入的身影,在地上投射出动人的风姿。前路漫漫,未来渺渺,好自珍重吧。圣意究竟如何,这不是自己可以猜的,也不是自己猜得了的。

    绛雪轩新住进来了歌妓柳心尘,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这个宫殿。有些好奇心重些的,便过来想看看这位凭空出现的女子,却扑了个空。屋内安安静静的,那个叫柳心尘的,居然放着好好的绛雪轩不住,回去了自己原来的小屋。而且,皇上居然也没有任何反应。这圣意究竟如何,一时之间,无人能知。

    而丽春坊里,却是人满为患。然柳心尘避不见客,丽春坊众人又是齐心协力,挡去了所有来访的人,让不少看热闹的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虽然如此,但丽春坊成为京城第一青楼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了。风月楼、怡红院之类的也只好望洋兴叹,恨不得自己也能多几个柳心尘,可这毕竟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是在历朝历代的青楼史上,能有她那般才情名气的,也不过是屈指可数。

    只是,有些人,有些事,是我们怎么也都拦不住的。

    好在我的低调行事,加上康熙的无所反映,事情总算有些静下来的趋势。芸娘已不敢让我继续登台,只是挂了个虚名罢了。看着大家恭恭敬敬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太适应,想了半天,还是纤舞一句随口的提醒,让我想起,这宫里还是要呆阵子才行。

    绛雪轩拨过去了三个宫女,两个太监,其中一个便是小六公公。不知是不适应还是不欢喜,或者算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进了宫,我总是懒懒的。不过,幸亏康熙那群大老婆小老婆很有身份,倒让我过了比较清静的日子。

    这一天,当我一早起床的时候,便看到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也是我多年不曾见到的美景。当下兴奋地跳了起来,随手披了一件大氅,跑到院子里看漫天飞舞的精灵。

    许是多日不见我欢悦的神色,大家见我这般,只是欣慰地笑笑,远远地站在一旁,不曾上来打扰。雪仍然飘着,洋洋洒洒,却朦胧了整个世界,颇有种“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孤寂情怀。

    立在白色的梧桐下,望着飞扬的纯洁,不由轻声唱起了《雪莲花》。刚一起调,就在心里暗暗好笑,这歌女当久了,都有了职业毛病。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爱恋,

    雪花飞,飞起了多少情缘,

    莲花开在雪中间,

    多少的希望,多少的心愿,

    默默等待有情人,

    但愿情意永不变,

    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唱着唱着,神情竟有些恍惚起来,情不自禁地陶醉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慢慢摆动腰肢,款款而舞起来。正舞到兴起,突然有一缕箫音从屋外传来,悠扬婉转,却丝丝扣着我的调子。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一丝隐隐的欢喜,也不回头,飞旋着舞步,清音缓缓从口出吐出: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爱恋,

    雪花飞,飞起了多少情缘,

    往事如梦似云烟

    多少的甜蜜,多少的怀念

    纵然相隔那么远,

    真情永驻在心田,

    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曲子慢慢安静了几分,我回过身去,原来是八阿哥,他依然是月白的长袍,披着一件黑色貂鼠毛斗篷,手执玉箫,雪花飘舞着,在他的肩头流连,越发衬着他清润的面目,卓绝的风姿。仿佛他是从茫茫苍际间踏雪而来,我竟有一瞬的失神。

    见我停下来看他,他放下了临唇的玉箫,温和地笑着:“听着你的曲子,看着你的舞姿,一时技痒,没有扰到你的兴致吧。”

    我摇摇头,如他一般,带着清清浅浅的笑容,道:“倒是觉得有些坏了八爷箫声的意境。今日怎么会到这儿来?”

    他慢慢走进院子,眼角依然温润如玉:“刚从乾清宫出来,碰巧路过,便进来看看。怎么样,在这儿住得可还好?”

    “无所谓好与不好。”我朝他笑笑,有些可惜地看了看院子,叹了一声,“可惜,这院子里没有梅花可赏。有雪无梅俗了人啊。”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逸着笑意的面容越发的风神挺拔:“原来,竟是嫌这儿俗啊。改天,我替你寻一些来,这也不算难事。”

    “倒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收回在雪花片片上的视线,含笑看向他,施礼道,“八爷事务繁忙,若是浪费了您的时间,怕是朝廷的损失。这样的罪名,心尘可担不起呢。”

    听了我这绵里藏针的淡淡言语,他的笑容也随着淡了许多,眼神也慢慢沉了几分,顿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开口道:“也许再过些时日,该是我给你行礼了。”

    周围安静得有些可怕,我看着他,眉头微锁,他竟一语道破我心中最忧心的事情。

    虽然我表现得是那般的从容淡定,但心里却是担心得不行。

    我不愿,更不想,就这样献出我的青春,我的下半辈子,去换一个冷冰冰的名位,和一个偶尔会想起来看看你的丈夫。我不愿做深宫里的悲剧女人,不愿做日日期盼一个并非真心爱你的男人想起自己的悲惨女人,不愿做锁着寂寞清愁安分守己呆在窄窄四方院里的悲哀女人。

    他看着我微含凄楚的脸色,上前一步,不确定地问道:“你当真愿意这样?”

    我仓惶地后退了几步,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你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我不愿,我不愿,但我又能怎样呢?我抗拒得了吗,我真的抗拒得了吗?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不让我有逃避后退的余地,言语中却有些不确定的试探:“你不愿意,对不对?”见我安静地看着他,他有些欢喜起来,语气也变得异常的肯定,“我就知道,你不会愿意的。你别怕,我来想办法。”

    这下,我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他有些无奈又像是宠溺地笑了,叹气道:“你当真不知吗?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声音温存,似喟叹,似感慨。

    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是《诗经·陈风·泽陂》中的句子,讲诉的相思情深,若是自己此时再不知晓,或者说再去当作不知晓,也已说不过去了。只是,该怎么说呢。从一开始,我便没敢存这份心思,他的一生太过坎坷,太过波折,而我不敢承受这样的大起大落,潜意识中,一直有些保持距离、未雨绸缪的心思。即便不说未来,就是眼下,他有一妻二妾,而且,还是一个善妒的悍妻,这一点,也是我万万接受不了的。

    这胡思乱想着,感觉到一只温燥的大手抚上我的脸庞,掌中有些粗糙的手茧摩挲着我的皮肤,抬眸看到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紧张,担忧,憧憬,渴望,喜悦,激动,写满了东西。从来不曾发现,那一向温和沉静的眸子里竟也会有这般复杂的神色。

    又是一愣,半天,才收回停滞的理智,露出一个真挚而灿烂的笑容:“八爷,多谢你。”

    八阿哥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笑得无比阳光的女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顿了片刻,才恢复一贯的优雅沉静,温声道:“你自己也要保重,若有什么需要,可以让小六子通知我。”

    小六子?我满脸地不敢相信,心中无比震撼,那也是他的细心安排吗。似乎是很满意我眼中的疑惑和触动,眼中带着醉人的温柔,轻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也不待我答话,便提步往外走去。

    凝视那远去的身影,飘逸从容,风雅倜傥,却在阳光的影轮下,带着淡淡的寂寥和忧郁,如风清逸,却也似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