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威将军穆弘一个人孤身进入轘辕口,趁乱劫持了守将郭敬,用刀逼着他献塞。
郭敬道:“我虽是关隘守将,但若要献塞,便是叛逆大罪,恐怕士卒们不肯听从。”
穆弘道:“我手下的兄弟,我让他们向东,他们不敢向西,谁敢不听我的话?这塞里你是老大,他们要是不听你的。。。你这老大做得也太差了!”
郭敬辩道:“你的手下少,自然好摆弄,我这塞里几千号人,什么人都有,哪里就能那么人人听。。。”
“我的部下有一万人!”穆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郭敬苦笑一声,“我是说真的,你莫要玩笑。。。”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我说的也不是假的,穆某可从不说谎!”
郭敬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到底是谁?”
“大汉奋威将军穆弘!”穆弘解下腰间的将军章,在郭校尉面前一亮,大声道:“看清楚了,下次有人问你被谁杀了,你就说是奋威将军杀的!”
都被杀了,还怎么说?郭敬想到这儿,才猛然明白过来似的,抬头问道:“你要杀我?”
“你不献塞,我就杀了你!”穆弘答得毫不犹豫。
郭敬冷笑道:“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好汉子,我成全你!”穆弘向手上吐了口唾沫,提刀上前,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停了片刻,稍一用力,鲜血便渗了出来。
郭敬紧闭双眼,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穆弘却将刀一收,说道:“看你是个好汉的份儿上,让你做个饱死鬼!”
他一手推开门,叫道:“你们校尉饿了,快送酒饭来!”
郭敬暗暗地松了口气,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突然觉得有点怕死了。死这种事就是这样,狠狠心也就死了,一旦第一次没死成,体会过了那种可怕的滋味,之后总会多一些犹豫。
不一时酒饭齐备,穆弘松脱了郭敬的手,两人也是心大,竟对坐饮起酒来。
郭敬问道:“在下想请教一下,穆将军如何能做到令部下心悦诚服?”
“很简单,把他们都当作兄弟就好了!”穆弘边向嘴里塞着肉边说道:“吃一起,住一起,打仗冲锋在一起,得了赏赐分给兄弟们,谁要不听话大棍子使劲揍!再有捣乱的,那就不是我兄弟,把来一刀杀了!”
郭敬默默地听着,穆弘说了一大堆,其实就是四个字:恩威并施。郭敬心道:“这个将军看着鲁莽,其实深得带兵的要领。”
他觉得自己做不到这样,他是颍川大族旁支所出,自小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是富裕之家,在那些普通士卒面前有着天然的优越感,吃一起,住一起,冲锋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
郭敬也会恩威并施,但他的恩威是高高在上的,郭敬是纯粹的施予方,士兵对他畏多于敬。而穆弘与士兵打成一片,将士间有很深的情义,相互之间的联结更加紧密,士兵对穆弘的感觉是敬畏之外还有亲近。
郭敬虽不情愿,但还是忍不住暗暗地想:“怪不得我的兵一出门,就被打得狼狈逃回,这个莽将军很厉害啊!就冲他敢一个人闯进要塞的胆量,在战场上绝对是一员勇将。”
他不知道,穆弘这个人从小就一个人进山打猎,几次在野兽口中死里逃生,他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郭敬开始时虽然被他劫持,却只把穆弘当作一个莽汉,心中多少有些轻视,此时却对他多了些佩服,觉得这个莽将军并不简单。
两人吃喝着,山南海北地聊着,免不了又说回到献塞之事,郭敬道:“不是我不愿降,而是我郭氏一族尽在颍川,若我献塞,家族必受牵累。”
穆弘道:“过了轘辕口,我就要直接杀进阳翟,活捉颍川太守,到那时候,就让你郭敬做这颍川太守,让你郭氏全家显贵,有何不可?”
郭敬摇头苦笑,“太守哪儿那么容易做的,我郭氏一族大宗族长,也不过是郡里的决曹掾,掌管一郡之刑律,已是十分厉害。”
“那你做校尉,岂不是比他更厉害?”
“原本这轘辕口是一名校尉把守,可是太守冯异改任,将他带走了,我只是个千人之官,暂守此地,等待新校尉上任,他这两天也该到任了。。。军中弟兄胡乱称呼我为校尉。”
穆弘一拍几案,大声道:“这就是你的造化!要是新校尉上任,这献塞的大功就落不到你头上了!现在皇帝陛下就在洛阳,已经派了几十万大军南下,誓要拿下颍川和南阳。大队人马都走的大路,我只是一支偏师。你要献了这轘辕口,咱们一道杀进颍川,比大队人马更快!这可是略地的大功,能封侯的!你一个几百石的小官,一辈子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就像我一样,五年前我只是一个猎户,碰到了皇帝陛下,这一辈子都不一样了,要不是当时我死心塌地跟陛下走,现在还在山里打野鸡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郭敬沉吟半晌,忽地一挺身,说道:“你若肯放了我,我这便去和属下商量,说服他们献关!”
“好!”穆弘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刀挑断了郭敬身上的绳索。
郭敬愣住了,完全没想到穆弘会这么干脆。穆弘身处敌穴,危险万分,手中只有一个人质作为倚仗,竟然凭他一句空话,就这么轻易地放了。
郭敬坐在那儿一时没敢动,而是轻声道:“我发个誓吧。。。”
古人敬天,如果对天发誓,还是有相当可信度的。
穆弘又打断了他,“人若无信,誓言何用?你走吧!”
郭敬起身出去,脚下竟有些踉跄,一出门就向前扑出,被他的弟弟郭通一把抱住。
士卒们提着刀要往屋里冲,被郭敬制止,说道:“这是洛阳来的奋威将军,乃是我的客人,不得无礼!”
郭敬说要献关,不过是为了活命胡乱答应,此时脱了险,心思立变,命人将这屋子守得严严实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他的弟弟郭通听说里面是个将军,大喜过望,说道:“兄长,将这奋威将军献上去,兄长可是立了大功了,或许真的能升为校尉!”
郭敬摇头道:“他以恩义释我,我岂能无义害他?虽我不能献关投降,但也不能违背信义用他去换取功劳。你去和他说,我不能守信献关,也不愿失义杀他。。。让他自已走吧!”
郭通道:“兄长,你我兄弟是郭氏旁支,历来不为大宗所重,兄长出生入死,随校尉得了许多军功,才有如今的地位,才能被大宗高看一眼。校尉走了,兄长上头无人,再上一步太难了。新的校尉还未到任,此地由兄长做主,兄长何不趁这个机会,将这个奋威将军交上去,这功劳便是兄长一人的。”
郭敬却来了倔脾气,连连摇头道:“若是如此,我郭敬岂不成了无义之人?不可,你速去送他离开,免得过几天校尉来了不好办!”
郭通无奈,只好去了,不多时就来回报,满脸苦笑,“那奋威将军竟不肯走!他说了,你答应了要献关,就得献关,你要么献关,要么就把他杀了!兄长,他自己求死,怪不得你,干脆杀了算了!”
郭敬急道:“反叛是倾家灭族的大事,岂能轻易为之?我放他走已是担了风险,他怎么如此不明事理?”
郭敬从未见过如此执拗之人,一般来说,两人是敌对方,郭敬既不肯降,穆弘已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正应该急于离开这里。没想到他自己尚处在朝不保夕的境地,竟然还要逼着敌人反水。
这个奋威将军从哪儿来这么强的自信呢?
可是他确实答应过要献关,说到底还是他郭敬理亏。
郭敬咬牙道:“带两个人去,捆了,扔出关去,随他怎么样!”
郭通道:“若是他吵嚷起来,反为不妙,不如杀了!”他是一门心思要杀了穆弘领功的。
“不行!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郭敬也来了倔劲儿。
郭通无话可说,他觉得兄长有点读书读呆了,才会如此不通情理,放弃这个送上门的好机会。
他们郭氏本是东虢后裔,在春秋时虢国被郑庄公所灭,其族人便流散于此地,以国为姓。经数百年繁衍生息,已成郡里豪族。
郭氏世代重刑名之学,大宗族长郭弘习,精于律法,冯异以之为决曹掾,断狱极公正,人人都服气。郭弘的儿子郭躬少时便承父业,讲授刑名之学,有数百学生,名气很大,据说连建武皇帝都知道他的名字,出仕为官是早晚的事。郭氏父子以刑名之学扬名,在外使郭氏一族日益显贵,在内牢牢把控着大宗地位。
郭敬和郭通是郭氏旁支,郭敬不学律,学的却是,作为一个儒生,却凭打仗勇猛得以升职,在郭氏一族中声名渐起。若是能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将这个莽将军献上请功,定会受到奖赏,有望再升一步。郭敬这一支地位立时便能水涨船高,从无足轻重的旁枝一跃成为郭氏一族中的强宗。
郭通以此苦劝郭敬,郭敬就是不听,郭通无奈,说道:“兄长,如今只有两条路,你若有义,便遵守承诺,向洛阳献上轘辕口关塞,那么长安的高官也有的你做,你若要保郭氏一族,便向邯郸献上这个奋威将军,邯郸也不会亏待兄长。你既不投降,又不杀敌,首鼠两端,必受其乱!”
郭敬道:“穆弘让我献关,与他共立封侯之功。你再去与他说,若能封侯,我便献关!不能封侯,请他速去!他若再不肯走,我便杀了他请功!”
郭通道:“兄长这是给姓穆的出难题,封侯之事皆出自县官,他一个打仗的将军,焉能做这个主?兄长这是要逼他走啊!他若再不识好歹,也怨不得兄长了!”
郭通去后,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手中拿着一封帛书,笑道:“这莽将军确实够莽,竟答应兄长,要向放牛皇帝为你请封,可他又不会写字。。。这不,这是他口授,我手写的奏书。兄长,难道你竟真的要将此送至洛阳。。。如今我对这莽将军也佩服得很,他认准了什么事,就非得要做成不可,这股劲头还真是令人服气。”
郭敬拿过帛书看了一遍,见上面洋洋洒洒,都是一些大白话,全是在讲他此次的经历,请皇帝务必要封郭敬为侯,让大军能够立下颍川。在帛书的最后,歪歪扭扭地签着他的名字,并盖有奋威将军印章。
郭敬看了不觉宛尔,忽地脸色一沉,低声对郭通道:“你着人将此书偷偷送至汉军驻处,让他们送去洛阳。若是真能封侯,我兄弟便反了又如何?穆弘说得对,这种机会一辈子也不一定遇到一次,岂能轻易放过?富贵险中求,大丈夫在世,岂能畏首畏尾?”
两兄弟计议定了,郭通派心腹之人,将穆弘奏书偷偷地送了出去。王虎正得到穆弘手下送信,说他已单身入关塞,他以为穆弘凶多吉少,正急得要引兵攻打轘辕口,见了书才知道关塞内的情形,一刻也不敢耽搁,将穆弘之书,附上自己一封书,一道飞马送到洛阳去。
这两封书关系前方军情,谁也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洛阳,一天后便躺在了建世皇帝刘钰的案头之上,
皇帝看了这两封书,被气乐了。
这种事确实非常难得一见,编故事的都很难编得出这样的情节,居然就这么发生了。
穆弘已经足够奇葩,郭敬也很奇葩,这两个奇葩送到一起,才有这样奇葩的事情发生。
刘钰不得不服,汉朝人还是相当讲究的,穆弘凭一句话就相信郭敬,而郭敬竟因为想守义便放弃到手的大功劳。这种事在几千年后的现代,是想都不敢想的。
当年他在职场,没少见一些人为了蝇头小利互相使绊子,你踩我我踩你,这样比较起来,汉朝人是多么可爱呀!
如今这事该如何处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