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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说酒

    “哈哈哈哈哈……”四下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众青年才俊们,笑得前仰后合,一个个直擦眼角。

    胖水缸卢莛才能平庸,又没有什么自知之明,还一直企图癞蛤蟆吃天鹅肉,很多人其实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只是耐着他父亲卢征明,乃是吏部侍郎,随便动动手脚,就能令大伙在仕途上平添许多坎坷,不敢轻易得罪他而已。

    但是今天,王翰忽然跳出来仗义执言,大伙肚子里所憋的邪火,哪可能还藏得住?即便心中再畏惧卢家父子过后报复,顶多也只是将头扭开,努力笑得不要太大声而已!

    如此一来,可把那卢莛的脸面,彻底砸进了泥坑里头。此人气得一跳三寸多高,将手指变成拳头,照王翰的鼻梁便砸,“竖子,敢羞辱老子,老子今天……”

    “卢兄,请给张世叔留几分颜面!”拳头才递到一半儿,王之涣已经闪身而至。先用自己的肩膀结结实实,替王翰接下了这一记重锤,随即,用手轻轻握住了卢莛的手腕。“两位都是六艺兼修,想要切磋,另约时间便是,何必非赶在今天?!”

    “是及,是及!”那卫道见情况不妙,也强忍心中烦恶,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卢莛的大肥腰。“卢兄文武双全,有经世济国之大才,何必非得在诗文这种小道上,跟他人争个高下?今天咱们只谈文,不动手。否则,毕前辈那边看过来,大伙恐怕都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这句话,既将卢莛捧上了云端,又向所有人,陈述了如果发生冲突,可能出现的后果。顿时,令冲突双方,都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缘由很简单,那毕构此刻就在花园另外一侧,跟张说,贺知章等人,把盏言欢。虽然眼下这位老前辈仕途不怎么得意,然而,他却是官场中货真价实的清流名宿。在朝堂上,无论资历,还是威望,都远远超过了卢莛那位做吏部侍郎的父亲。

    而毕老前辈又不清楚双方冲突的起因,看见年青人动手打架,肯定会觉得双方都有错。一旦点评谁一句,“性子有失稳重”,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士林公论。

    “要我说,各位根本没必要争来争去。”见双方都被卫道劝得有了偃旗息鼓意思,张九龄趁机和起了稀泥,“是好是坏,不如交给世人和时间来评判。自魏晋以来,历史上的文坛俊杰,所写的诗加在一起,恐怕不下十万。而流传至今的,不过数千首而已。除了个别不幸遗失之外,恐怕没留下来的,大多都是平庸之作。”

    “嗯,卢某的诗,岂俗人能读得懂?”卢莛大觉此言有理,翻着白眼儿大表赞同。

    “子寿兄言之有理!”王翰懒得再跟卢莛纠缠不清,也冷笑着表态。

    双方互相瞪了一个白眼,彼此分开。自有几名年青气盛不怕事儿的才俊,簇拥着王翰去一旁把盏言欢。也有几名老成持重,或者想要抱卢莛父亲卢征明这棵大粗腿的,则陪着后者去另外一旁,支起耳朵听此人自吹自擂。

    双方闹了一场,算是谁也没占到绝对上风。倒是便宜了张潜,从此再也没人想起来让他拿出诗作,以供大伙儿品评。

    而张潜,也巴不得能逃过这个出丑的机会。干脆不去跟任何一桌才俊掺和,只管拎着毛笔,欣赏桑皮纸上的诗句和草圣张旭年青时的真迹。

    还甭说,看着看着,他还真看出些门道来!

    留在纸上的诗篇,不乏脍炙人口的名句,但更多的,则是平庸之作,并未比自己那首观菊好出太多,至少,没有达到天壤之别的差距。

    很显然,张九龄刚才那句话说得中肯,世人和时间,才是最好的试金石。含金量差的诗句,恐怕用不了百年,就自然地被人遗忘了。只有那些别具一格的,光耀千古的,或者得到帝王身份加成的,才最终流传了下来。

    照这个标准,二十一世纪的大部分诗作,恐怕都难逃与作者同腐的宿命。而被诗坛大炒特炒的某些热门诗和男女诗人,呵呵,用王翰刚才的话来说,如果那也叫好诗,真不知道是在侮辱读者,还是在侮辱整个诗坛?

    正想得有趣之时,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了自己身侧。扭头细看,恰看到张旭张伯高那漂亮得令人嫉妒的面孔。

    “伯高兄,多谢你的笔。”还以为张旭是来找自己收回毛笔的,张潜脸色微红,连忙将已经快干掉的毛笔,双手奉还。

    “用昭误会了,张某过来,可不是为了这支毛笔!”张旭楞了楞,笑着摆手。言谈之间,令人如沐春风,“张某是觉得用昭的字,自成一家,仔细看去,竟然别有一番风味!”

    “伯高兄过奖了,小弟实不敢当!”登时,张潜被夸得连脚指头都开始发红了,连忙退开半步,用力摆手。

    跟草圣张旭面前说自己书法好,那跟在孔夫子面前卖百家姓,还有什么分别?虽然贺知章先前说过,弄斧必须到班门。可至少弄斧者自己得把斧子耍到收发随心的水平,才够资格跑一趟。否则,就不是求高人指点,而是纯粹找抽了。

    谁料,张旭却不肯准许他继续谦虚,上前半步,手指着他先前替王之涣誊写的那句“今日暂同芳菊酒”中的第一个字,笑着点评,“特别是此字,翩然挺立,好似白鹤振翅欲飞。在下曾经练习多次,却从来写不出此等韵味。”

    汗,瀑布汗。一半儿是因为惭愧,另外一半儿还是因为惭愧。

    前一半儿惭愧的是,送别诗加上作者名姓,一共三十三个字,结果只有一个“今”字,勉强能入张旭法眼。而那个“今”字,则来自张潜自己在二十一世纪读书时,反复临摹了不下百遍的《寒食帖》。此字带着苏东坡的三分皮毛,当然在行家眼里,与其他三十多个字,都大不相同。

    后一半儿惭愧的则是,也就在张旭二十三岁,还远远没达到草圣境界的时候,自己敢壮着胆子给此人打个下手。等到张旭走到巅峰时刻,自己再像今天这么胆大,恐怕不被草圣的“粉丝”活活骂死,也会被其他同龄人拖出去砍了手指头。

    “两位张兄,还不赶紧过来喝一杯?刚温好端来的菊花白,这已经是第三轮了,倒得晚了,肯定又是一滴不剩!”好在王之涣来得及时,用一杯酒,打断了张旭继续探讨书法的愿望。

    不愧是杜甫笔下的饮中八仙之一,草圣张旭听闻好酒又来了,果断放弃了自己最爱的书法,笑着向王之涣拱手:“多谢季凌了,上轮我就晚了一步。这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辜负了佳酿!”

    说罢,又将头转向张潜,笑着发出邀请,“用昭兄,一起去喝一杯。张都尉家今日的佳酿,与寻常所见美酒,大不相同。”

    “伯高兄自便,我不善饮!”张潜拱下手,轻轻摇头。

    酒是他自己提炼出来的,为了调味儿,还特意加入了刚刚蒸馏出来的野菊花香精,他当然知道此酒与众不同。但白酒这东西,对于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他,根本不是什么新奇玩意儿,也没什么吸引力。要是喝,他宁愿选择如今大唐市面上常见的刘伶醉,好歹还能品尝到几分幽幽古意。

    “不善饮,怎么可能?不善饮,张都尉怎么会愿意与你结为忘年交?!”张旭却以为张潜又是在谦虚,停住脚步,笑着相劝。

    “伯高兄尽管去,这酒,乃是他庄子上的特产,他当然不觉得稀罕!”不待张潜解释,王之涣已经抢先一步,揭开了答案。

    “原来此酒,乃是用昭以师门秘法,指点下人所酿制,怪不得你对此物无动于衷!”张旭恍然大悟,一边笑着再度向张潜拱手,一边迈开脚步直奔距离自己最近的酒桌。“愚兄先去拿酒了,既然今日是菊花盛宴,没了这菊花白,乐趣就少了一大半儿!”

    早就从杜甫的诗作中,知道他嗜酒如命,张潜也不耽误他的时间。笑着点点头,用目光送了他几步,然后将面孔转向了王之涣。

    正打算问上一问,按照大唐的习俗,自己现在告辞的话,算不算失礼?却不料,耳畔忽然又响起了卢莛那令人心烦的叫嚣声:“什么绝世佳酿,尔等喝过从大食国运来的拂菻国英雄血么?那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好酒,通体殷红如血,盛放在夜光杯里,对着月亮或者灯烛,不用喝,光看和闻,就让人飘飘欲仙了!”

    这,就有点儿太不在乎主人家的感受了。更何况,此间主人与贺知章联手举办赏菊宴,目的还是提携这些年青后进!

    当即,与那卢莛同席而坐的几个老成持重的青年才俊,就把头低了下去。一个个只管对着菜肴和酒水发动进攻,谁都不肯接此人的话头儿。

    而那卢莛,却兀自觉得自己出了风头。举着一杯白酒,继续高谈阔论:“况且此物,虽然清冽幽香,却失于过烈。须知,酒亦如人,过于寡淡,固然不招喜欢。过于刚烈,同样令人敬而远之。只有表面看上去热烈如火,接触起来却如一盏浓茶,才是君子之风。以此,拂菻国英雄血,当为酒国君子,而这菊花白,顶多是个砍柴的樵夫!”

    “卢兄,原来你不喜欢此酒。是小弟的错,让卢兄为难了!”王之涣听得忍无可忍,快步走过去,一把抢过卢莛手中酒杯,“小弟马上给你换那西域葡萄酒,虽然不是英雄血,但也不逊多让。”

    “季凌此话何意?”那卢莛被打断了高谈阔论,心中好生不快。竖起一双金鱼眼,瞪着王之涣,厉声质问,“莫非这就是此间主人的待客之道么,连句实话都不让人说!”

    “你……”如果是在自己家,王之涣早就一拳砸在姓卢的鼻子上了。然而,在这里却耐着张若虚和贺知章两位前辈的面子,直气得脸色铁青,却始终无法举起胳膊。

    “季凌,切莫生气。这位卢兄,刚才的话,并非全无道理。那英雄血,在拂菻国的确是金贵之物。不远万里运到大唐,身价自然更是扶摇直上!”眼看着王之涣就要被卢莛气得暴走,张潜笑呵呵地追过去,轻轻按住了他的拳头。

    那卢莛眼空四海,哪里知道张潜就是曾经差点把他叔叔挤兑吐血的张小仙师。见一个满脸阳光的陌生人,主动给自己帮腔,立刻大笑着抚掌:“你看,你看,识货的人还是有的。季凌,你可以不让我说话,却塞不住在场所有人的口。”

    “卢兄误会了,季凌他只是怕你吃多菊花白,伤了身体而已!”张潜迅速接过话头,笑着替王之涣接招。“毕竟,此物,与英雄血一样,还有一个别名,叫做量心尺!”

    “量心尺?”卢莛喝得已经有些高了,哪里猜得出张潜是在故意给他设套儿,听对方说得新鲜,立刻本能地追问,“哪个量字?是良人的良,还是衡量的量?”

    “都可!”张潜从桌上抓起酒壶和干净酒盏,给自己倒了半盏,一边在阳光下转动瓷杯,一边笑着解释,“可做良心有无的良,也可以做测量心性的量。若做前者,解释则简单,喝了酒之后,却反过头来向酒主人鸡蛋里挑骨头的,则是缺了良心!”

    “哈哈哈哈……”周围有人恍然大悟,举着酒杯笑得前仰后合。

    “竖子,你说谁?”卢莛又羞又气,一蹦三尺,“你说谁没良心了?你姓甚名谁,报上来,让老子好好教教你做人。”

    “卢兄,莫急,莫急,我是说酒,没说人!”张潜只是轻轻侧了一下步,就躲开了卢莛的攻击。随即,既不生气,也不还手,只管将目光看向张九龄,一边躲闪着卢莛的攻击,一边笑着补充,“至于测量心性,则是此物本意。如果是心忧天下的贤能之士,此物三杯落肚,心中块垒俱消。旋即可以抛却所有羁绊和烦恼,放手造福治下万民。量得结果,真君子者也!”

    又轻轻转了身,躲开卢莛的撕扯,他一边快步向王翰,一边侃侃而谈,“如果是壮怀激烈的侠士,此物三杯落肚,则可拔剑上马,或斩尽犯我大唐疆域的胡虏,或荡尽占山为王的蟊贼。量得结果,真豪杰者也!”

    单手拦住卢莛从背后砸来的拳头,将此人推开。然后再度挪动脚步,张潜像舞剑般端着酒杯,朝张旭遥遥致意,“若是光明磊落的读书人,此物三杯下肚,可以燃热血,涨才思,或泼墨作画,或提笔写字,留下传世大作,为后人欣赏膜拜。量得结果,真英才也!”

    “站住,站住,竖子,你少信口开河!”那卢莛越听越不是滋味,尾巴一把追在张潜身后大叫。

    他只有一米六几的身高,却有将近一百七十斤的分量,又喝了许多酒,哪里追张潜得上?被张潜轻飘飘几个闪身,就给闪了一个跟头。多亏了那卫道怕他摔坏,及时扶了他一把,才避免了他当场头破血流。

    而张潜,却恨卢莛在张若虚家里闹事儿,迅速转过身来,冲着此人轻轻摇头:“如果是那没什么本事,却喜欢四处显摆的草包,此物三杯下肚,却可以令其原型毕露。或者胡吹大气,自吹自擂。或者惹是生非,四处寻衅。弄不好,回到家中,还会借着酒劲儿,找比自己弱小的妻儿撒疯。测量结果,人渣是也!喝再好再贵的酒,都不如喂狗!”

    “好,好一句人渣也!”王翰早就乐不可支,不待张潜话音落下,就跳起来,向在场所有年青人举盏相邀,“诸君,干了为此量心尺,各自量心!”

    “饮胜,以此酒量心!”张旭、琴律、王之涣等人,大笑着附和。一个个,觉得心里头好生痛快。

    再看其他人,即便是张九龄这种年龄稍大,阅历最丰富的者,也笑得直擦眼泪。擦过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