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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古之恶来

    咦?什么个情况,一大早的考教学问,这跟邀请世家有关系吗?

    小陈恒有点懵比,一时间忘了回答。

    “嗯?是没读过吗,还是想不起来了?”陈太公声音幽幽,又问了一次。

    “啊,孩儿读过,也记得。书上是这样说的: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斫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尔母婢也!’”

    小陈张口就把出典故背出来,然后就顿了顿,脸色一变,看着陈太公满脸的严肃,不禁轻声唤了一声,“阿父...”

    “唉。”陈太公叹了口气,把手放在儿子的脑袋上揉了揉,便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到堂前,看着忙忙碌碌的陈家奴仆们,看着扎根了两百多年的陈家。

    “河东卫氏,传承了三百多年了,在我大汉也算是四海知名的大世家了。但偶尔的,还有人骂说是奴仆之家。恒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太公声音有些凄然,如同玉门关外的杨柳之怨春风。

    小陈恒低着头走到父亲身侧,“孩儿知道。”

    河东卫氏传承于故汉大将军卫青,本人是私生子,长大后成为长公主的骑奴,虽然后来位极人臣,封长平侯尚公主,但依然摆脱不了卑微的出身。

    “你知道就好。作为陈家未来的家主,你也应该要知道、必须知道。”

    陈太公的手又放在了小陈恒的头上,“恒儿,你阿母是个丫鬟,这不是你的错。但我们陈家传承两百多年,家主不能是个婢生子啊。”

    小陈恒心有所悟,所以鼻子在慢慢变酸,有些晶莹在眼睛里汇聚。

    他昂起了头,看着满头华发、满脸皱纹纵横的老父,“所以阿父,您请己吾的世家来就是为了...”

    “对。”陈太公笑着点了点头,他对儿子能举一反三的聪慧老怀甚慰,“恒儿,阿父就剩下你一个孩子了,陈家必须由你来继承。”

    说到这里,陈太公收起了笑脸,眼神里还闪过了一丝悲伤,“阿父老了,看不了你多久了,也只能为你做这点事了...”

    凝聚在小陈恒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如同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他紧紧的咬住了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但抑制不住颤抖的双肩。

    他知道了陈太公要做什么。

    他的老父,已经过了花甲之年的老父,一生注重名节爱惜羽毛的老父,为了让他摆脱婢生子的身份,将在己吾豪强世家的见证下,娶他的生母为妻!

    六十好几的人,当过一郡主薄的士人,娶一个丫鬟为妻,还是冥婚,传出去了定然沦为笑柄,让人鄙视上百年。

    晚节不保啊!但陈太公还是义无反顾的要做了。

    为了儿子未来的名望,放弃了自己的名声,甘愿被踩在了陈留郡所有人的脚下。

    “阿父,孩儿不孝...”

    小陈恒跪在了地上,把脑袋贴在了地上,随着说话的声音,终于放肆的宣泄了哭声。

    陈太公也跪坐了下来,轻轻的拍着儿子的背,“恒儿莫哭,莫哭,这不是你的错,阿父也是自愿的。他日你能传下陈家血脉,让祖宗不断了血食,就是对阿父最好的报答了...”

    小陈恒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了眼泪。

    他先是给陈太公磕了个头,然后郑重的坐直的身子,看着老父的眼睛,一字一顿。

    “从今日起,孩儿必当勤读经书,日后和大父一样当上两千石的郡守,为我陈家再续诗书传家之声誉!而且我陈家也必然根深叶茂,子孙繁盛,代代传承不息!”

    声音依然是未长喉结的少年稚嫩,却掷地有声。

    “好!好!好!”

    陈太公连声说了三个好字,老眼瞬间朦胧一片。浑浊的泪水划过满脸的皱纹,滴落在了堂前的土壤里,滋润了陈家未来的希望。

    虽说小陈恒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就成为了陈家的小家主,但即使生活了十二年,他的心里依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前世之人。

    他努力的目标,只不过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活下去,滋润的活下去。而如今,陈太公用舔犊之情、无疆的父爱、无怨无悔的付出,让他彻底接受了现在的身份。

    他从这一刻开始,终于让自己从心底里融入了这个时代,终于把自己当成了陈家少主,承担起传承陈家的命运。

    三日后的黄昏,陈家乌堡内张灯结彩。

    陈太公在己吾所有豪强大户、世家望族的诧异眼光中,将陈恒生母的牌位,放进了陈家的祠堂中。为小陈恒的身份正了名,让自己的名声扫了地。

    岁月匆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知不觉已经是年末。

    寒冬里难得好天气,阳光暖暖的落在身上,总能让人想起惬意生活的美好。

    陈家乌堡内的主宅庭院里,陈太公半倚半躺在四轮小车上,膝上盖着厚厚狐皮大氅,惬意的眯着眼睛晒太阳。

    而他的身边,背着手拿着一卷经书的小陈恒,用正经历变声期的嗓子,背诵着《尚书》。时不时的,陈太公也会打断他,纠正一些错误或者问一些章句上的相关释义。

    父解惑,子勤学,场面很温馨,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进来主宅的人是典韦,在陈家当护院头子七年的他,已经获得不必通报的资格。只见他脸上有淡淡的悲戚之色,虎目却含着煞气,驱步来到陈太公面前便跪了下来。

    “陈太公,某想辞去护院一职,还请您恕某忘恩负义。”他把脑袋的伏在了地上,声音里有些哽咽,有点愧疚。

    “嗯?”

    陈太公睁大了微眯着的眼睛,脸色诧异非常,一旁站着的小陈恒也很惊讶。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下来,两父子都把典韦当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陈家人。

    连刚满七岁的小虎头典满,陈太公都特意安排了个先生教识字了。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能识文断字可不是泥腿子能享受的专利。

    而如今典韦二话不说就直接请罪,要放弃一切离去,说明已经有什么事情发生。

    陈太公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典大个,有事起来说。你护卫陈家这么多年了,也不是外人了。”

    而小陈恒直接走过来,伸手拉着典韦比他大腿都粗的胳膊,“典大个,你先起来吧。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说不定我们能帮上点忙。”

    其实小陈恒已经猜到了典韦辞去护院的原因了,前一世的记忆并没有淡忘多少。而站起身子的典韦,在叙说中也证明了他的猜测。

    典韦有一位发小,姓刘,虽然同样是泥腿子出身,却是家境稍丰,温饱无忧。

    两个人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日子里,姓刘的小子没少从家里私下带点口粮给典韦,一个窝头头,一块麦饼等等。不是什么好吃食,却能救济小伙伴越来越能吃的肚皮。

    都说饿着肚子的时候,给口吃的就是天大的恩惠。当年依旧是小孩子典韦就学会了感恩,没少用力气帮刘小子出头。

    再后来,刘家里发达了,有个堂叔当上了富贵人家的管事,便一封家书带着刘小子去了睢阳。但没有带走两个人情谊,刘小子每次回乡里的时候,都会给还没当上陈家护院、熬着苦日子的典韦救济一下。

    可以算是患难时见到了真情,发达了也不忘老友的典范了。

    典韦一直挺感激小伙伴的,甚至还想过以后小虎头长大了,就去刘家提个亲,结个通家之好,让乡里留一段佳话。

    很可惜的是,意外比明天更早的来临。

    刘小子死了。被人诬蔑为黄巾余孽扔进了牢房,然后被收了钱的狱卒当晚就折磨死了。

    官方说法是畏罪自杀,但他堂叔收尸的时候发现,浑身都是被毒打的痕迹,骨头都断了好多根。

    因为他得罪的是睢阳豪强李永。理由是刘小子在小溪里捡到了一块战国的美玉,被李永看到了,然后还不愿意卖给李永。

    李永当过官,还是地方豪族,所以刘小子就这样没了命。

    典韦知道了小伙伴的死讯,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也觉得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对陈家名声不利,就这样产生辞掉护院头子的念头。

    陈太公听完典韦的理由,闭上了眼睛好久没说话,半天才叹了口气,“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者也。典大个,你去吧。不用担心家里,小虎头是己吾陈家的人!”

    刹那间,三十好几胡子一大把的典韦眼泪纵横。

    他给陈太公拱手,深深的躬身,然后便背身大步流星而去。

    小陈恒小跑追到了堂前门,扯着典韦的衣服,“典大个,还记得我们碰见老虎的那片树林吗?我让人在里面盖个屋子,你完事了就住那边吧!”

    典韦的回答是拱了拱手。

    两个月后,典韦为友报仇、在睢阳闹市杀人的事迹传到了陈留郡,也传到了陈家乌堡里。但树林的小屋子,却一直没有人住。

    不过被小陈恒派过去守屋子的私兵,却有一天看到了一只插在门上的小铁戟。

    “把屋子拆了,你们也回来吧。”

    拿着小铁戟端详了半天的小陈恒,最终失落的冒出了一句话。

    典韦,你有你的路。哪怕是被我这只蝴蝶耽误了七年的时光,你依然会是走上“古之恶来”的路。

    务必保重,典大个!